2007年8月19日 星期日

Vic - 捍衛什麼樣的中環價值


2007年8月19日

昨天信報上有一篇文章題目很吸引人,叫做「捍衛中環價值!」(見文末),作者王迪詩小姐是一位香港律師,自稱「身為中環的中堅分子」,有必要出來捍衛最近因為流行講「保育」而「無端端成了箭靶的『中環價值』」。

該文有趣易讀,或可引起許多「中環中堅分子」的共鳴。特別有趣的一點是王小姐講述到北京的頂級商廈開會,碰上穿涼鞋、短絲襪和尾指留了長指甲的內地女律師,深感她們「就憑這副尊容在國際『崛起』?No kidding!」後來,這些品味令人不敢恭維的內地女律師,漸漸開始模仿王小姐的打扮,打探在哪裡買衫買鞋,掀起了一場「形象革命」。終於,「四個月後,再沒有人穿涼鞋來開會。真是不得了!這在中國歷史上簡直是跨出了一大步。那天晚上,我開了支香檳。」

這樣的文章,本來是輕鬆看過就好、不必深究的,但卻觸動我的一些感想,忍不住要寫下來。但我不是要講王小姐在京城掀起「形象革命」,令「中國歷史跨出一大步」這件事。律師該有律師的樣子,王小姐協助內地同行改善外觀、提升形象,誠好事也——雖然我向來認為內在更重要,由內而外的氣質更難能可貴,畢竟外表的東西,以國人的抄襲能力,要模仿是很容易的。

因為不是嚴謹的說理與議論,「捍衛中環價值!」這篇文章並沒有清楚說明何謂「中環價值」,但以下兩段最堪咀嚼:

「那一刻,我(從皇后碼頭)驀地回首,只見IFC、Jardine House等大廈一片燈火通明,我想起正在那裡埋頭苦幹的同事。在這些商業大廈裡,有多少人埋葬了自己的青春?有多少女人為了燃亮午夜中環的燈火而嫁不出去?又有多少父母犧牲了天倫之樂?而我,甘願冒著皮膚過早衰老的危險,一星期內穿梭北京、上海、重慶三地,凌晨三時開conference call與美國佬廝殺。若不是有一班傻瓜,此志不渝地守住中環,香港不可能有今日這個局面。

最近有個朋友,將生意基地從英國搬到香港,他在英國請律師做一單deal需要三星期;但在香港,律師們願意挨兩晚通宵來做好件事,所收費用只是英國律師的三分一,這就是『中環價值』。這種價值並非完美,但至少比『公務員價值』好一千倍。」

光看第一段,不清楚脈絡與背景的讀者可能會想:哇塞,原來「中環價值」這麼了不起,代表了不惜犧牲個人青春、終身大事、天倫之樂(以至個人皮膚品質),此志不渝、沒日沒夜埋頭苦幹的精神,而且對於凌晨三點開電話會議與美國佬廝殺亦無怨無悔,這簡直是為國為民、搞革命解放全人類才需要的偉大精神與情操嘛!

好,再看第二段,原來英國律師做一宗交易要三個星期,香港律師願意兩晚通宵做好,僅收三分之一的費用,「這就是中環價值」。咦,原來「中環價值」其實是平、靚、正——又快又便宜又好,以搞革命的犧牲精神與驚人的幹勁與效率,為的只是「平靚正」地幫助客戶做deal!

其實我無意嘲諷「此志不渝地守住中環」、堅守「中環價值」的香港精英們。我不解的是,太平盛世,如果香港的精英們必須犧牲個人青春、終身大事、天倫之樂,沒日沒夜埋頭苦幹,否則「香港不可能有今日這個局面」,那麼,香港到底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如果需要那麼多的人犧牲正常的生活、平常的幸福,香港「今日這個局面」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和多數人一樣,我也說不清楚什麼是「殖民地現象」,無法清楚解釋何謂「解殖」,但讀得文章多,慢慢也有一些概念。如果說殖民地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在殖民地不要想太多,埋頭苦幹賺錢討生活就是(即使如此,正常的人也不會認為有必要犧牲天倫之樂),那麼所謂「解殖」,應該就是建立「我們的空間、我們的時間」這種觀念,以「這是我們的家園、我要為這地方負責」的心態去想很多很多的事,不再滿足於「悶聲發大財」,不再急功近利、不再習慣由別人決定自己及下一代人的命運。

香港若要成功「解殖」,中環的精英真的有必要想想,你們要捍衛什麼樣的「中環價值」。凌晨三點和美國人開電話會議、開兩晚通宵完成一單英國人要三星期才能完成的deal,你以為美國人和英國人會怎麼想?他們表面上可能會很欽佩的樣子,稱讚中環精英very professional,但心裡想的可能是:「These people are fucking crazy!Well, but they are useful, and quite cheap indeed.」

我們常感嘆中國有很多「血汗工廠」,充滿不人道的壓榨與剝削,但中環頂級寫字樓中,光鮮亮麗的背後,其實也一直在上演著不人道的壓榨與剝削,以至「有多少人埋葬了自己的青春?有多少女人為了燃亮午夜中環的燈火而嫁不出去?又有多少父母犧牲了天倫之樂?」

中環精英們,你們是人不是工具,所有一切的努力,最後為的只是正常合理的生活以及平常的幸福。如果「解殖」太高深,那麼只要記住,人人都要有work life balance,不只你們自己需要,你們的下屬也需要。

最後讓我引兩段另一位中環精英,大律師吳靄儀的話,送給所有的中環精英;不管是否認同,希望你們理解,香港也有另一種的「中環價值」:

「我相信回歸中國的香港有一個歷史任務:我相信我們爭取民主發展、堅持法治和人權自由,在香港特區建立起一個新的政治文化和制度,對現代中國邁向民主法治必然能產生積極的作用。民主法治的制度,無非是以和平方式解決衝突,以不流血的程序作政權的輪替;人權自由的保障,則是為個人的選擇與發展保留神聖的空間。民主法制的中國,在人類的歷史與世界和平,必然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我相信,古往今來,從未有如此宏大的事業,從做好這麼微小的一個角落開始。

我相信在香港、在大陸有無數有心人在默默耕耘,他們的努力不應白白浪費;我相信在朝在野,每一個讀書人的尊嚴都是在於盡責為公,清廉自奉;這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境地。」

(香港蘋果日報,2007年2月12日,日有所思專欄「告別讀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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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迪詩 - 捍衛中環價值!
信報   2007 年 8 月 18 日

  最近流行講「保育」,「中環價值」無端端成了箭靶,被指為沒有深度、唯利是圖、與人文價值相矛盾、是拆走天星與皇后的罪魁禍首……總之罄竹難書。我Daisy身為中環的中堅分子,覺得有必要站出來捍衛一下。

挑燈夜戰

  近年香港人有個毛病,凡事喜歡搞對立。誰說有了中環價值,就不可以有深水步價值?其實兩者沒有必要你死我活的互相排斥,就正如我人工高,不等於我貪錢;我錢多,不等於我無文化;我長得漂亮,不代表我無內涵;我說得一口流利英語,不等於我不愛國。

  在中環,每天為了「做好呢份工」而拚搏的人,比比皆是。八月一日,夜幕低垂,我在office忙得頭昏腦脹,忽然想起皇后碼頭已於當天下午被清拆。我放下手頭的工作,緩緩地走到皇后碼頭,在「遺址」旁邊的人群裏,有長毛和梁文道;在慷慨激昂的青年面前,警察們正在鐵馬後木無表情地站著。那一刻,我驀地回首,只見IFC、Jardine House等大廈一片燈火通明,我想起正在那裏埋頭苦幹的同事。在這些商業大廈裏,有多少人埋葬了自己的青春?有多少女人為了燃亮午夜中環的燈火而嫁不出去?又有多少父母犧牲了天倫之樂?而我,甘願冒著皮膚過早衰老的危險,一星期內穿梭北京、上海、重慶三地,凌晨三時開conference call與美國佬廝殺。若不是有一班傻瓜,此志不渝地守住中環,香港不可能有今日這個局面。

  最近有個朋友,將生意基地從英國搬到香港,他在英國請律師做一單deal需要三星期;但在香港,律師們願意挨兩晚通宵來做好件事,所收費用只是英國律師的三分一,這就是「中環價值」。這種價值並非完美,但至少比「公務員價值」好一千倍。

  有人說,高薪中環一族的錢很容易賺,清潔工人卻做足十個鐘才賺三四千元,真是貧富懸殊啊。問題是,這個世界沒有免費午餐,有人為了賺錢而出賣體力,有人出賣腦袋,有人出賣身體,有人出賣靈魂,凡事都要付出代價,錢沒有「易賺」與「不易賺」之分。你看人家表面風光,其實可能內裏滄桑。

  世上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香港社會有upward mobility,任何人只要經過努力,都有機會出人頭地。世上有很出色的律師,也有很垃圾的律師;有很了不起的清潔工,也有不知所謂的清潔工。不論幹哪一行,都視乎你本人的工作態度。

  我曾經很好奇,為何每次經過中環戲院里的擦鞋檔,總會看見那位女師傅的生意好得應接不暇,其他行家卻只有眼紅的份兒。原來是因為同樣收你二十塊錢,男師傅例行工事般擦兩擦,唯獨她花上六七分鐘,像愛惜一件藝術品那樣,細心地把每雙皮鞋逐處擦好。可見即使擦鞋,也可以擦得有聲有色。香港遍地都是機會,懂得抓緊機會又肯拚搏的人,很有可能發達。連董建華都可以做特首,香港地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形象革命

  高舉「中環價值」的旗幟,香港的一群專業精英同時也在為祖國移風易俗。中國發夢都掛住崛起,但今時今日的北京,竟然還可以在頂級商廈的會議室裏,看見穿涼鞋、短絲襪和尾指留了長指甲的女人,不要誤會,她們不是tea ladies,而是律師。就憑這副尊容在國際「崛起」?No kidding!錢,她們不缺,每次來香港都買大批LV往身上堆。可是,論品味、論國際視野,即使是大城市裏受過高深教育的一群,同樣慘不忍睹。

  我們香港律師,如何將香港的法治精神、工作效率帶入內地,姑且不說,就單說那些穿涼鞋和短絲襪的內地女律師,漸漸開始模仿我的打扮,打探我在哪裏買衫買鞋,掀起了一場「形象革命」。我Daisy向來心繫家國,當然傾囊相授。四個月後,再沒有人穿涼鞋來開會。真是不得了!這在中國歷史上簡直是跨出了一大步。那天晚上,我開了支香檳。

http://daisy-lancashire.blogspot.com

2007年8月15日 星期三

吳志森 - 左派紅人 做回自己就好了

香港蘋果日報   2007年8月15日

「 若 果 他 做 回 自 己 , 做 回 一 個 人 就 更 好 了 。 」

Vic:所以我其實一直不理解,香港左派怎麼算得上是堅持理想?堅持理想到沒有獨立人格可言,堅持理想到對同胞被屠殺無動於衷,那算是什麼理想他們唯一的堅持,其實不外乎堅持當權者是對的--千錯萬錯,錯不在中國共產黨--因為中國共產黨永遠、一貫地正確、光榮與偉大。對他們來說,沒有國、那有家?愛國必須愛黨,黨大於國。

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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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 建 聯 主 席 馬 力 英 年 早 逝 , 戰 友 、 朋 友 、 學 長 、 老 師 , 紛 紛 撰 文 悼 念 , 表 示 哀 痛 。 中 國 人 一 向 「 為 死 者 諱 」 , 即 使 政 見 不 同 , 都 不 會 說 一 些 太 重 的 批 評 說 話 。 但 是 , 馬 力 去 世 前 公 開 否 定 六 四 屠 城 , 大 大 傷 害 了 香 港 市 民 的 感 情 , 只 要 聽 聽 電 台 「 烽 煙 」 , 聽 眾 為 何 對 馬 力 這 番 言 論 仍 然 咬 牙 切 齒 , 會 對 香 港 的 民 情 , 有 比 較 確 切 的 掌 握 。

悼 念 文 章 , 多 數 是 左 派 「 圍 內 」 人 寫 的 , 都 是 千 篇 一 律 的 讚 譽 馬 力 年 輕 有 為 , 堅 持 理 想 , 為 香 港 前 途 作 出 不 少 貢 獻 。 這 種 說 法 , 相 信 「 圍 外 」 人 都 很 難 一 概 否 定 ; 但 對 「 堅 持 理 想 」 這 四 個 字 , 聽 起 來 好 像 總 是 缺 了 一 些 甚 麼 。寫 到 這 裡 , 我 想 起 至 今 仍 然 身 陷 囹 圄 的 程 翔 。 好 幾 年 前 , 我 在 香 港 電 台 碰 到 他 , 跟 他 聊 起 剛 剛 訪 問 了 一 位 左 派 紅 人 , 我 盛 讚 紅 人 思 路 敏 捷 詞 鋒 銳 利 , 是 非 常 好 的 談 話 對 手 。 程 翔 以 一 貫 的 態 度 淡 淡 回 應 說 : 「 若 果 他 做 回 自 己 , 做 回 一 個 人 就 更 好 了 。 」 程 翔 左 派 出 身 , 對 左 派 陣 營 當 然 有 深 刻 了 解 , 也 認 識 這 位 紅 人 , 他 這 番 說 話 , 當 時 我 反 應 不 過 來 , 事 後 回 想 , 是 何 等 深 刻 , 何 等 透 徹 , 沒 有 經 歷 過 , 沒 有 徹 底 反 思 , 不 能 說 出 這 樣 的 話 來 。
堅 持 理 想 ? 說 轉 就 轉 ?

馬 力 還 年 輕 , 中 國 天 翻 地 覆 的 政 治 運 動 , 他 只 有 幾 歲 到 十 幾 歲 , 絕 不 會 捲 入 得 太 深 。 但 他 的 「 圍 內 」 前 輩 , 都 是 親 身 經 歷 者 。 大 躍 進 、 反 右 , 都 已 年 代 久 遠 記 憶 模 糊 , 到 文 化 大 革 命 , 印 象 太 深 刻 了 。 林 彪 是 毛 澤 東 的 親 密 戰 友 和 接 班 人 , 左 派 不 是 人 人 在 喊 毛 主 席 萬 壽 無 疆 林 副 主 席 永 遠 健 康 嗎 ? 當 林 彪 密 謀 造 反 折 戟 沉 沙 , 他 們 不 也 是 投 入 批 林 批 孔 甚 至 批 周 公 嗎 ? 然 後 是 四 五 天 安 門 事 件 , 反 擊 右 傾 翻 案 風 , 「 翻 案 不 得 人 心 」 , 不 也 是 喊 得 力 竭 聲 嘶 嗎 ? 然 後 是 華 國 鋒 當 權 , 他 們 支 持 華 主 席 , 鄧 小 平 復 出 , 他 們 又 擁 護 鄧 小 平 。 眼 睛 都 不 眨 一 下 , 說 停 就 停 , 說 轉 就 轉 , 有 沒 有 內 心 痛 苦 思 想 掙 扎 , 「 圍 外 」 人 不 能 明 白 也 沒 法 理 解 。

到 「 六 四 」 , 一 些 左 派 組 織 加 入 支 聯 會 , 後 來 鎮 壓 成 定 局 又 馬 上 抽 身 而 出 , 大 家 記 憶 猶 新 , 不 用 多 說 了 。 至 於 香 港 政 治 , 就 更 不 堪 了 , 港 人 爭 取 八 八 直 選 , 左 派 喊 出 「 寧 要 飯 票 不 要 選 票 」 口 號 。 二 十 三 條 立 法 , 毋 視 港 人 的 恐 懼 和 疑 惑 , 左 派 全 力 支 持 。 早 把 二 ○ ○ 七 雙 普 選 寫 入 黨 綱 , 中 央 一 皺 眉 就 第 一 時 間 退 卻 , 普 選 日 期 退 到 不 知 所 終 。

幾 十 年 來 , 本 地 左 派 都 是 聽 話 、 緊 跟 , 確 認 誰 是 當 權 者 , 就 萬 無 一 失 了 , 有 時 , 中 央 鬥 爭 形 勢 複 雜 , 偶 有 站 錯 邊 , 馬 上 轉 回 來 , 認 認 錯 , 寫 寫 檢 討 就 可 以 了 。 「 做 回 自 己 , 做 回 一 個 人 」 , 有 獨 立 思 考 , 有 自 己 的 主 見 , 對 他 們 來 說 , 真 的 談 何 容 易 !

「 堅 持 理 想 」 還 是 「 堅 持 當 權 者 所 想 」 , 獨 立 思 考 的 香 港 人 自 然 心 中 有 數 。

2007年8月14日 星期二

阮紀宏 - 待到山花爛漫時 他在叢中笑

2007年8月14日

我相信,馬力在九泉之下,如果能看到左派不再被社會「另眼相看」,他會在叢中笑。

Vic:問題是,香港的左派被社會「另眼相看」,是誰有問題多一些?是香港主流社會功利涼薄,不懂得欣賞這些永遠心懷家國、以社會公義為己任的理想主義者嗎我想不是吧。

香港主流社會無疑有點太過功利、有點犬儒,缺乏理想,但香港的左派(或曰土共)至今仍得不到多數市民的認同與尊敬,主要原因,不外乎這些人只懂得盲從中共,展現不出什麼可以令人欽佩的堅持與風骨。只要看看民建聯在香港普選問題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立場,無底線地往後退,你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有獨立黨格與意志的政黨。

左派中當然也有人才,不說你或者不知道,像曾鈺成,曾經是參加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的香港學生的導師。你只要看過他的一些文章,就知道這個人頭腦有多好。但是多數香港市民會記得曾鈺成什麼呢,印象最深可能還是,2003年五十萬人上街遊行後,曾先生說上街的人是被誤導了。

如果只能做獨裁暴政的跟屁蟲,請問,你要香港人如何打心底尊敬你們呢?

六四屠殺世人有目共睹,文匯報「痛心疾首」的天窗社論名留青史,但是,香港左派1989年那一段與世界文明社會接軌的時間,在屠殺不久之後就戛然而止,空留悵惘。

曾鈺成曾經說過: 香港左派只有辱,沒有榮。我很好奇,有遠大志向的人可以忍辱負重,但曾先生這些左派,既然有辱無榮這麼多年,香港回歸祖國後仍然如此,那你們到底想要成就什麼可以成就什麼

馬力先生,如果你在九泉之下,碰上1989年6月3-4日在北京城裡倒下的六四英魂,好好聽聽他們的故事吧。他們都是我們的骨肉兄弟,是中國人民的好兒女,只不過沒有你們那麼熱愛中國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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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認識馬力,是30年前的事,當時問他叫什麼,他說馬力,我說不要開玩笑。他很認真的說,誰會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記憶中,他開玩笑的次數真的不多。

事隔多年,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1987年,他任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副秘書長,到北京開會要發傳真,當時飯店的通訊條件不足,我任《文匯報》駐京記者,幫他做一點小事。當時我的辦事處在北京飯店4樓,他告訴我以前也曾駐京一年,在一家日本公司任職,還說辦事處也在4樓。今年港區人大開會,我去採訪,開會的地點也在北京飯店4樓他以前工作的位置,不過已經改為會議室,匆匆20多年,這個地方承載了他初出茅廬工作的經歷,也是他任人大代表議論國家大事的地方,而且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的地方。

認識馬力的時間的確很長,但不經常聯繫,1991年一個晚上,他給我家裏打電話,說到了《香港商報》工作,對當時的人員班底很不滿意,希望我幫忙給他找些人去幫他。然後聊了一些他的辦報理念,就是當中的一句話,「我不相信香港的左仔辦不好一份左報」,打動了我,於是從《文匯報》到了《商報》,當時左報之間還沒有發生過中層員工「跳槽」的情况,想必他遇到不小的阻力,但也可以看到,新華社(中聯辦前身)對他的支援有多大。

認識與不認識馬力的人,都說他「官仔骨骨」,他的文章比外形儀態更「官仔骨骨」。他曾經寫過一篇社論,內容是什麼忘了,題目就叫「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樣的標題,與當時《商報》讀者甚至是全港讀者的水平,都是格格不入的,但他就是堅持要這樣。

不是報人的馬力,跟我們一樣值夜班。那時候我下班經常去打麻將,在同一輛送人的車上,他對我說,鬍鬚佬,你這樣搞,以後還想當人大代表嗎?我說從來沒想過從政。對我說這樣的話,或許是可笑,但可見馬力的事業心是充滿計劃與理想的。

左仔沒有理由辦不好的事

馬力雖然是在左派陣營長大,他考上大學。他的文章有才氣,喜歡他和不喜歡他的人都得承認,他完全可以憑實力走進所謂的「主流社會」,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理想,甘心情願的為理想貢獻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但反過來看,即使他想走進主流社會,當時的環境容許嗎?

現在很多人都說香港是一個包容的社會,但在不遠的以前,整個社會對左派是歧視甚至敵視的,特別是在六四之後,還堅持自己是左派簡直就被視為怪人。馬力參與創辦民建聯,一方面是建立一個開明左派的形象,另一方面是為回歸參與港人治港做準備。左派如何在港人治港中發揮作用,從來是一個敏感的題目,今後還得探索。但記得回歸前後,有政治耳語傳出馬力將會接替張敏儀任香港電台台長,當時我沒有向他求證過這事,因為我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都熟悉一句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回歸時看到山花爛漫,左派也只是躲在叢中笑,究竟這是自願的還是政策上的錯誤,還有待歷史學家探討。不過,我相信,馬力在九泉之下,如果能看到左派不再被社會「另眼相看」,他會在叢中笑。

2007年8月6日 星期一

黃肇松 - 遙念華爾街日報朋友們

中國時報  2007年08月06日

華爾街日報當然不是十全十美。它傾向保守,有時不免流於高傲,但幾十年來,筆者欣賞它簡明優雅的寫作風格、實事求是的編排方式、恰如其份的資訊運用;更佩服它經年累月挖掘新聞、打擊不法的努力。要形塑並維繫這樣的報紙風格,當然需要一個以促進社會公與義為職志的編採系統獨立公正的運作和長期的堅持,也需要它的記者和編輯的共識與支持。

Vic:我不知現今有多少媒體是真的以「促進社會公義」為宗旨的,現實是:促進社會公義是很昂貴的事--鍥而不捨的發掘真相、公正不阿的報導事實、發揮媒體權力制衡的作用,不但需要堅強的信念支持與持續的熱情投入,還需要很多的金錢才可以維持下去。除非是能長期依靠納稅人出錢支持(即公共媒體),媒體要生存,一如其他的生意,是必須賺錢才行的--而且還要賺越來越多的錢,保持高水平的資本回報,否則股東是不會滿意的。

在資本主義社會,一邊促進社會公義還能一邊賺大錢,你找得到多少這樣的天才?

這篇文章說:「在談判過程中,梅鐸同意成立一個五人委員會,負責確保道瓊旗下媒體包括華爾街日報維持其新聞編採報導和社論的獨立、公正、完整。」這讓我想起這幾年因為企業醜聞不斷而非常熱門的企業管治(corporate governance)議題,人們常說要建立好的內控(internal control)制度,比如要有獨立董事啦,還要有由獨立董事佔多數的審計委員會(audit committee)啦,bla bla bla...

人們卻常常忘了關鍵的一點:人心不古之世,上哪裡找那麼多誠正不阿、認真任事的獨立董事?當初Enron和Worldcom出事時,你以為他們沒有Audit Committee,沒有陣容堂皇的獨立董事嗎?至於他們的external auditor,還是auditor中的精英安達信呢。Well, they were 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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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半前,現任華爾街日報發行人柯維茲(L.Gordon Crovitz),以該報母公司道瓊公司資深副總裁兼電子報負責人身分來台考察媒體發展情況,與筆者晤談兩小時。對談刊出後,在一次新聞界聚會中,幾位媒體同業對柯維茲的理念表示稱許。他在回應筆者所提在不景氣的環境中媒體如何求活的問題時,明確指出媒體只有進一步提供高品質的內容,贏得大眾的信任,才能求活求存,他說這也是道瓊公司和華爾街日報「唯一的政策」,他們珍視品牌超過一切。不過,當時有一位資深媒體人憂心忡忡的說:「但不知能夠堅持多久?」

不幸言中,六年半之後,國際傳媒大亨梅鐸以五十億美元的天價購了道瓊公司,當然也名正言順的入主華爾街日報。在二○○七上半年全美報紙銷數及廣告營收持續走疲的當下,國際公認的「質報」代表──華爾街日報,以如此的樣貌出售,確實讓許許多多正直的媒體工作者傷心。波士頓大學新聞系主任尤瑞芮克形容這項交易對全球報業是「心理上的一次重擊」(A psychological blow)。

華爾街日報當然不是十全十美。它傾向保守,有時不免流於高傲,但幾十年來,筆者欣賞它簡明優雅的寫作風格、實事求是的編排方式、恰如其份的資訊運用;更佩服它經年累月挖掘新聞、打擊不法的努力。華爾街日報雖然是美國企業界的「聖經」,但如有企業組織或個人涉及不法,它的抨擊絕不手軟,對政府組織及政治人物亦然。幾年前,美國軍方採購馬桶,每個高達數千美元,造成譁然大波,以「金馬桶」稱之,就是華爾街日報鍥而不捨深入挖掘美國防預算黑幕的傑作,它獲得當年普立茲獎的調查報導獎,毫不令人驚訝。

要形塑並維繫這樣的報紙風格,當然需要一個以促進社會公與義為職志的編採系統獨立公正的運作和長期的堅持,也需要它的記者和編輯的共識與支持。筆者因工作的關係,這些年結識一些道瓊社和華爾街日報的編務和行政高層主管,早年在新聞局駐紐約辦事處服務期間,則認識這個集團的一些年輕記者,發現他們確實是報社編輯政策的支持者和執行者。

猶憶一九七八年秋,筆者負責洽邀華爾街日報一名年輕記者到台灣訪問,他同意前往一探台灣經濟蓬勃發展實況,但表明旅費自理,不接受招待,免有「負擔」。他唯一接受筆者招待的是,在曼哈頓中城彭園餐廳共進午餐,聽取簡報。

餐敘中,他轉述一則有關梅鐸的報業故事。梅鐸在一九七六年買了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大事炒作姦殺擄掠的煽情新聞,刺激讀者的官能,報份扶搖直上,到達百萬份之譜,但紐約的大百貨公司不來登廣告,梅鐸遂派該報廣告部經理去見梅西百貨的總經理,質疑他說:「你懂不懂報紙?我們報份已達百萬份,為何你還不來登廣告?」梅西百貨總經理幽幽然回答:「報業我是不懂,但百貨業我很懂,我們百貨公司花錢在報紙登廣告,是希望招徠顧客(shopper),而不是招徠一群扒手(shoplifter)。」

華爾街日報這位記者說故事時露出譏嘲微笑,筆者記憶猶新,這則故事則早已被美國大學新聞學教科書作為例子。筆者不知道這位記者於今安在,如果還在該報任職,想必這個週末也不好過。然而,就事論事,在美國,媒體就是企業,大媒體就是大企業,當梅鐸提出以每股六十美元收購道瓊公司股份時,最大股東─也是集團創始者的班克羅夫家族已難抗拒,因為在原有團隊的經營下,道瓊股價才卅六元,「金錢說話」不要說一般投資大眾,就是班克羅夫家族成員不也有半數以上支持併購?這就是市場法則,難謂是梅鐸的強取豪奪,華爾街日報的朋友們夫復何言?

現在關鍵問題是,入主之後,梅鐸將怎樣對待華爾街日報?在談判過程中,梅鐸同意成立一個五人委員會,負責確保道瓊旗下媒體包括華爾街日報維持其新聞編採報導和社論的獨立、公正、完整,如能如此,大家額手稱慶。但在梅鐸將近半個世紀遍及全球的併購史中,改變是類協議的作為,可謂「血跡斑斑」。

如果梅鐸和他的「新聞集團」只是運用道瓊和華爾街日報的財經資訊,進行多媒體整合,以求發揮績效,那是經營層面的問題,外人難以置喙。如果梅鐸一心一意想當華爾街日報的老闆,就是想影響它、改變它,以增加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和商業利益,那麼宣告「華爾街日報之死」為期不遠。

股權在梅鐸、抉擇也在梅鐸。在往後的過程中,寄望華爾街日報成員們堅持奮鬥,如為新聞理念需進行必要抗爭,亦在所不惜。華爾街日報的未來,已不是一家報紙的命運,而會影響全球報業。

(作者為新聞工作者)

2007年8月5日 星期日

李怡 - 追求「非常」,必跌入反常

蘋論   香港蘋果日報   200784

Vic:在北京工作期間,居住的小區入口當眼處有一幅牆上刷了醒目的口號:「一個黨員一面旗,黨員奉獻在社區。」每棟大樓樓下放了兩個收集家居垃圾的大塑膠桶,桶子周圍恆常髒兮兮,入口告示板上張貼了《首都市民文明公約》,共有九條,網路上找到了全文如下:

一、 熱愛祖國 熱愛北京 民族和睦 維護安定
二、 熱愛勞動 愛崗敬業 誠實守信 勤儉節約
三、 遵守法紀 維護秩序 見義勇為 弘揚正氣
四、 美化市容 講究衛生 綠化首都 保護環境
五、 關心集體 愛護公物 熱心公益 保護文物
六、 崇尚科學 重教尊師 自強不息 提高素質
七、 敬老愛幼 擁軍愛民 尊重婦女 助殘濟困
八、 移風易俗 健康生活 計劃生育 增強體魄
九、 舉止文明 禮待賓客 胸襟大度 助人為樂

沒有耐心看完對吧?這種東西什麼都說,效果就是什麼都沒說。Nobody gives a damn

對中國大陸有基本了解的人大部分都會感覺到,這社會非常會做表面文章,人們特別會說漂亮的場面話,大量的人力和心思花在製造一些無人相信、無人當真的propaganda上,表面宣揚的往往與實際作為恰恰相反。

其實共產黨並非只講大道理大道德,不講小道理與小道德,要知道共產黨的關鍵特質就是壟斷一切,包括一切的道理與道德,正如上述的文明公約,不正是堂而皇之、無所不包嗎?

一個習慣了說一套做一套的國家,公開宣揚的理想與追求越崇高,人民只會越犬儒。數十年下來,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的廝殺與鬥爭後,最後一分的良善與仁慈都消磨殆盡,人民於是學會了披著文明的外衣,回歸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正所謂:盛世共此時,豺狼正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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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有一位朋友,向筆者概括中國幾十年的國情,就是:大道理講了很多,人類生活的一些基本小道理卻不見提,好像忘掉了;大道德非常崇高,小道德卻被社會遺忘了。

甚麼是大道理呢?比如要解放全人類,要實現共產主義理想,要超英趕美,要建立強國盛世,要實現大國崛起,等等,從領導人到官方媒體到意見領袖,全國都高唱這種大道理五十多年不輟。甚麼是小道理呢?小道理就是人有七情六慾,飲食男女,融和家庭,安居樂業,過平常生活,是人的基本需求。

甚麼是大道德呢?大道德就是為國為黨不惜奉獻一切甚至生命,就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就是大公無私,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甚麼是小道德呢?小道德就是不要隨地吐痰,上車要排隊,向老弱讓座,就是不要說謊造假,就是不要以損害別人自由的方法來實現個人自由。

五十多年,中國只講大道理、大道德,卻忽略甚至不提小道理、小道德。有一個時期,在革命的氣氛下,歌頌一些英雄人物可以不吃不睡沒有性愛,為了搶救一點微不足道的公家財物不惜犧牲生命。與此同時,不被提倡的小道德就逐漸而徹底損毀了,全國街道到處可見痰涎,上車一擁而前,整個社會以說假話為正常現象,改革開放以來更是假貨氾濫全國。廣東話把講假話稱之為「講大話」,把話講「大」了,道理講「大」了。道德講「大」了,就成為「大話」。昨天《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就全黨產生了二千多名十七大代表,提出了「全黨的囑託,神聖的使命」。文章要求每一位十七大代表,「要時時處處以黨的先進性要求規範自己的言行」,「帶頭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武裝頭腦,認真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帶頭實踐社會主義榮辱觀……」。

這些話真夠「大」了。中共建黨之先只講馬列,其後有了毛澤東思想;再後多了鄧小平理論,然後是第三代核心江澤民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現在則是胡錦濤時代的「科學發展觀」與「八榮八恥」。再發展下去,多一個核心就多一套理論,「大話」必然越寫越長。

別提一般黨員了,試問問最高層的領導者,有誰能說出馬、列、毛、鄧之相同與相異之處?有誰能指出對各領袖的矛盾主張如何取捨?有誰能背出「三個代表」與「八榮八恥」的條文?小道理、小道德呢?有一位外國駐北京的記者對筆者說,在北京,見不到「禁止吐痰」的告示,為了準備奧運,公車前有人維持秩序,但乘客仍然不排隊,車來了一擠而上。提倡文明,是為了奧運,而不是為了要提高國民素質。

社會只講大道理,只講大道德,那是要大家去做一個非常的人,要建立一個非常的社會。一九八一年,徐復觀曾寫過一篇文章:《正常即偉大》。他提出中共要求全國的人去學雷鋒,這樣要求的結果,只會使社會由非常而跌入反常。他認為,只有不追求非常的正常社會,才是偉大的社會。

中國社會幾十年的變化,正是從追求非常而跌入反常的歷程。中國今天的社會道德集體淪喪,正是嚐到不斷提倡大道理、大道德的講大話惡果。

講大道理、大道德,是中國國情,也是中國數十年的國民教育。講小道理、小道德,則是正常社會的公民教育。香港特區政府,是不是在「一國先於兩制」的影響下,要捨棄公民教育而大力推動國民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