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日 星期二

張文光 - 浩浩民主潮 遙遙普選夢

2009年11月30日

【明報專訊】特區政府政改諮詢剛開始,民主派的抗爭策略出現重大分歧。社民連和公民黨極力主張5區總辭,公開催迫民主黨加入總辭行列。民主黨為5區總辭開了8 次黨內會議,也曾認真思考民主運動的戰略和策略。黨內的分歧和觀點被傳媒廣泛報道,當前主流的傾向仍是反對5區總辭。民主黨稍後召開黨員大會,就5區總辭作民主表決。

大會還未召開,壓力排山倒海,社會議論紛紛,媒體熱烈報道,將民主黨置於政治的風眼中,大是大非,何去何從,民主黨已無可迴避,必須向公眾作全面和清晰的論述。

第一個問題是:民主運動是持久抗爭還是背水之戰?

香港的民主運動始於1985年的代議政制。當年的港英政府知悉中國將收回香港主權後,才開始建立植根香港的民主政制,由區議會開啟代議政制的先河。初期民主派對參選是患得患失,親中左派更欲靜觀其變。然而,代議政制鼓動了民眾的政治覺醒和熱情,掀起了持續四分一世紀的民主運動。

1980 年代的民主運動有兩個戰場:一個是爭取八八直選,一個是爭取民主基本法。當年的中英政府,既壓制了八八直選的要求,只容許91年立法局部分直選;港英更引入功能組別的怪胎,為香港的民主政制種下禍根。八九民運後,中國全力壓抑香港民主,視其為民主抗共的陰謀;末代港督彭定康引入新九組,更遭遇九七落車的命運,由中國控制的臨時立法會取代。

儘管香港的民主運動先天不足,只能在中英政治夾縫中艱難地成長,至今仍未能實現民主普選的夢想,但它所喚起的民眾力量,卻保衞着香港自由法治的核心價值,不倒退,不消失,讓香港避免澳門化和新加坡化。這是民主派努力的成果,也是無數港人奮鬥的足印。今天,有人隨便輕視請願示威和遊行絕食的功用,隨便否定港人真誠的奮鬥,說香港25年民主運動毫無寸進,忘記當年民眾一步一腳印的艱辛,連用大聲公都可以被捕,連20人遊行也可能犯法,連遊行唱歌也是噪音,這些早已被遺忘的民主歷程,不想回憶,未敢忘記,但不應隨便輕蔑和否定。

25 年的民主運動歷盡風波,每一個時刻都有其要緊之處,民主派不斷從成敗中汲取教訓,當中最重要的是:面對中央和建制極其強大的力量,民主運動必然是全方位和立體的持久戰,而不是玉石俱焚的冒險主義。所謂全方位,包括溝通對話、諮詢談判、民間組織、議會抗爭、社會運動、公民抗命;所謂立體戰,包括不同階層民生和社會的訴求和行動,也包括民主運動不同的戰略和策略,讓民眾從參與、組織、抗爭和挫敗中確立爭取民主的信念,積累和壯大香港民主運動的力量。

這當中有很多默默無聞,風裏雨裏一路走來的港人;當中也有很多默默耕耘,可歌可泣篳路藍縷的故事,他們是民主運動持久戰的中堅力量,薪火相傳,點點滴滴,推動香港的民主和進步。

第二個問題是:民主運動是多元抗爭還是唯我獨尊?

1980 年代開始的民主運動,一個最重要的反思是:如何促進團結和避免分裂。過去,民主運動面對中英政府強大的力量,深感自己的弱勢與無力,常強調觀點和行動一致,以最大的團結爭取民主。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回歸後公民社會的發展,新舊政黨和民間團體的湧現,導致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和百花齊放,和而不同,殊途同歸,體現民主新一代推陳出新的生命力。

就以社民連和公民黨的5區總辭全民公投為例,我們沒有懷疑其政治真誠,也承認這是一個具有創意,但極有爭論的反抗運動。23個民主派議員的立場,由支持、反對、觀望到保留,反映爭取普選的不同策略。既然是策略分歧,社民連和公民黨可以支持,民主黨可以反對,獨立民主派可以觀望和保留,這正是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

歷史的錯誤讓我們謙虛,不同的策略都應該尊重,為什麼民主黨有不同意見未能參與,或未開黨大會決定是否參與,或各人真誠坦率地公開觀點,便被視為破壞民主派團結的罪人,連主席何俊仁都被擺上枱?為什麼民主黨誠實指出總辭的風險,反要為從未支持過的5區總辭負失敗之責,而明知風險卻仍然上馬的社民連卻毋須負責?

其實,5區總辭只是策略,民主普選才是目的,為什麼民主黨不能堅持自己的策略,以維護23票否決權為首要任務,再全力發動群眾抗爭,要求對話,爭取普選?民主黨的策略未必對,正如社民連和公民黨的策略未必錯,對錯可以辯論,實踐檢驗真理,但在此之前,民主派之間應否有起碼的尊重,爭取普選是否容得下不同的策略,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是否勝於唯我獨尊?

第三個問題是:5區總辭是務實抗爭還是冒進主義?

5區總辭的目標是全民公投,藉着全港5個選區各1人辭職,做成一次全港性的投票機會,社民連和公民黨的主觀願望,是賦予選民一個特定的議題,假設選民為此而投票,借選舉作全民公投。

但這樣真能做到全民公投嗎?首先,全民公投是主題先行。當前,社民連的立場是2012雙普選;公民黨的立場只求2017和2020的普選路線圖,兩黨若不放棄其政治立場,選民投什麼票?兩黨最新的主題是:選民對2012政改方案支持與否作公投。但民主派是否須依靠全民公投的結果,才能決定自己投票的立場?冒着失去否決權的風險,這樣的公投是否值得?

其次,公投要有勝敗,何者為勝,何者為敗?公民黨說贏1票已算贏,社民連說贏3席已算贏,標準過低,難以服眾。以民主派六成票的基本盤,不全贏5席已是輸掉公投。但眾敵環伺,虎視眈眈,敗將翻叮,捲土重來,全勝談何容易?當前,民主派 23票否決權已是弱勢,還辭去5席公投,冒險是否值得?

這正是社民連和公民黨要求民主黨參與的原因,也同時說明5區總辭全民公投的異化。若5區總辭是為了全民公投,有5人辭職,有統一主題,公投已可進行。若害怕公投沒有民主黨參與而輸掉議席,所謂公投,究竟是投主題,還是投人和投黨呢?

過去的經驗顯示,投票的理由從來複雜,投人投黨較多,投單一議題較少。近年,選民更自行配票,分給支持的陣營,發揮比例代表制最佳效益。因此,將投票行為簡化為全民公投,或將投票人數幻化為另類上街,皆名實不符,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真正的上街,如1989年的百萬人遊行,2003年反23條的黑衣遊行,當中的悲情和憤怒,意志和力量,團結和希望,是港人寫入史冊的經典,與投票結果不可比較。何况選舉當中,選民不一定投民主派,投民主派也不一定視為公投。

翻開一部歷史,群眾運動的形式很多,但遊行體現集體意志,仍然是極有力的行動。真正的難處在於,群眾是否有足夠的憤怒上街,這是10年難遇的歷史契機,影響時代,改寫歷史。我尊重社民連和公民黨5區總辭的選擇,但卻不宜將投票視為另類上街。

當公投主題和勝敗仍具爭議,當5區總辭變為辭職補選,當辭職補選變為選人選黨,結果與公投已不能畫上等號。若這些重大的疑慮未清,若民主黨稍有遲疑,便鼓動群眾迫民主黨上馬,置既有的否決權於風險中,傷害了民主派的團結,撕裂了民主派支持者,究竟是務實抗爭還是冒進主義?

第四個問題是:5區總辭成功,能促使中央落實普選嗎?

5 區總辭是動員民眾的策略之一,風險大,效益小。5區總辭的力量,遠弱於03年的23條遊行,更弱於89年的民運遊行,這兩個遊行導致中央改變香港的政策。但我們仍渴望最好的結局,就是5人全勝重返議會,維持原有23個民主派的局面。不過,立法會的強弱的對比仍在,民主派5區總辭後回歸原點,仍然需要議會外的其他抗爭,仍然需要以否決權體現民意,仍然需要爭取與中央的對話,解決歷史爭議,實現真正普選。

因此,否決權要不動如山,但民主運動必不可少。民主派既要團結現有的23票,免被撬走;更要組織多元的民主運動,擴大力量。而更重要的是目標,爭取2012雙普選,固然理直氣壯,但機會並不大;若2012未能普選,民主派也應提出:2017的特首提名,不能高於2007的規定;2020必須徹底廢除任何形式的功能組別。

民主派的目標是終極普選,民主運動的精神既是持久戰,就只能把握可乘之機,積小勝為大勝,等待有利時機,爭取更大成果。過去的經驗說明,運動沒有預設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只要行動按形勢不斷升溫,議會製造議題不斷抗爭,帶動傳媒關注,就能觸動人心,逐步走向運動的高潮。

即使過去88直選和23條立法,都要經歷民眾冷漠到熱烈的過程。88直選激化了社會鬥爭,產生回歸10年的政改時間表和路線圖;23條立法後期,社會聚焦於葉劉淑儀的失誤和董建華的無能,成功發動50萬人上街,導致23條的夭折和董建華的下台。

民主運動顯示人心,但實現普選的辦法,最終仍是香港各政治力量,尤其是中央和民主派的對話妥協,才能解決雙方的疑慮和分歧,才能尋求一個港人接受的普選路線圖和終極方案。當中特首確實擔當極重要的橋樑角色,不容卸責。而朝野上下都要總結05年政改失敗的教訓,推動對話,增加互信,藉修訂基本法而達至雙贏。

當然,很多港人會質疑對話的可能和成效,但對話也應當是民主運動的一部分,任何一線的機會,都不要主動關門,迫使運動走向對抗的不歸路。

第五個問題是:5區總辭內訌,是否轉移了爭取普選的方向?

政改諮詢文件剛發表,5區總辭便立即綑綁,民主派的內訌取代了政改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在於:

2012雙普選被人大否決,應否聚焦爭取2017和2020普選路線圖?

普選路線圖可否簡化,聚焦中央確認2017和2020是普選的法定年期;2017特首的提名門檻不高於2007的規定;2020取消所有形式的功能組別?

2012的翻叮政改方案,無論選舉委員會還是功能組別,是否仍有民主化的過渡空間?是否可以邁向真普選?

爭論以廢除功能組別最為惹火:無論中央和特區的官員,都不斷合理化一個將持續35年的政治特權,讓20萬特權階級一人兩票,比其餘300萬選民多了一票。

爭論更以譚惠珠的言論最惹火,說普選定義由中央決定,聯合國公約的定義不適用於香港。若在過去的年代,譚惠珠的歪論早引起政治風波,但5區總辭救了譚惠珠,港人也錯過廢除功能組別的戰機。

5區總辭無論得失成敗,無論民主黨是否拒絕參與,請仍然緊記民主運動的方向,是爭取政制終極雙普選,而不是爭論5區總辭的對錯。民主派千萬不要將策略當目標,將樹木當森林,放過了特首曾蔭權的翻叮,放過功能組別的廢除,放過唐英年的假諮詢。

當中,曾蔭權有極重要的憲制責任,他有責任向中央反映港人真普選的立場,他有責任爭取民主派與中央官員對話,他有責任促使中央交出普選路線圖。若他的翻叮方案再被立法會否決,他絕對有足夠理由政治腳痛。因為,政改是他7年特首最重要的工作,怎能不做好這份工?

但曾蔭權的責任,政改方案的缺陷,民主普選的前路,全被5區總辭的綑綁內訌激化和異化,民主派有責任撥亂反正,聚焦爭民主,實現真普選,不要一哄而起,忘記歷史任務。

第六個問題是:一黨專政的中國,為什麼要給香港民主?

港人為民主已奮鬥了25年,港英的13年落空了,回歸的12年也落空了,對中央承諾的2017和2020年普選,港人仍有着深深的疑慮。

疑慮是歷史的積累:毛澤東時代的極左政策,鄧小平時代的八九鎮壓,香港九七回歸的民主停滯,23條立法的強橫嚴苛,引起港人更根本的疑慮:一黨專政的中國,為什麼要給香港民主?

今天的中國,大國崛起之心,民族圖強之志,是建國60年來最實在的。為實現這強國大業,常壓抑着地區的矛盾和人民的願望,以維護中國大局的穩定和經濟的發展。香港的民主也要服從中國的大局:中國能否掌握香港的管治?香港會否衝擊一國的穩定?即使從特區的角度:民主是否影響香港的行政主導?普選會否觸動香港的既得利益?

中央從來沒有認真正視:民主普選既是香港的人權,長期壓抑民主導致社會最持久的內耗,成為香港不穩定的重要原因。矛盾不斷發生,社會不斷撕裂,特權繼續存在,貧富繼續懸殊,憤怒繼續蔓延,激進政治抬頭,社會如壓力煲,這是社會極嚴重的管治警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2005 年民主派否決政改,2007年中央回應了民意,提出2017和2020的普選時間表,但港人很快便質疑:特首的提名門檻可作政治篩選,功能組別會以普選的名義長存。若港人的疑慮屬實,則普選已經變質,時間表意義大失,港人的沮喪和憤怒可想而知。港人有理由反抗,反抗這鳥籠民主。

石在,火不會滅。中央不給港人民主,就將香港的內部衝突,轉化為中港的矛盾,港人的憤怒開始聚焦中央,傷害了中央和香港的和諧關係,傷害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大局,傷害了中國的統一大業,傷害了香港經濟發展的方向,傷害了香港各階層的團結,這樣的鳥籠民主怎能持久?這樣的社會怎會長治久安?因此,為了國家的利益,也要給香港民主。

中央應相信港人,落實民主,重建中港的互信和對話,解決普選的疑慮和分歧。港人不想重蹈2005否決政改的覆轍,港人更不想持續25年的中港紛爭。中央能否以大國的氣度和胸襟,開啟大門,破冰對話,完成香港普選的終極方案,解決四分一世紀的民主內耗,讓香港成為中國民主政治的特區?

這是香港民主進程的重大突破,也是贏得港人歸心的戰略決策,更是中國經濟崛起的民主實驗。

民主潮流,浩浩蕩蕩,這是人類文明的大潮。香港如是,中國如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殷鑑不遠,能不深思?

張文光 民主黨立法會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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