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7日 星期二

陳雲 - 雖貧亦樂

am730 轉角專欄 2012年04月17日

與友人在深水埗某粥麵舖解飢。綠色格子的地面,白鐵皮鍛造的圓桌面,筷子筒也是白鐵皮鍛造,牆上餐牌用紅漆手寫,街市數碼字標價,下端的價錢用白紙條遮蓋。多年來,餐單不變,但加價了,只好在價錢的一欄貼上紙條另寫。

我點了魚蛋河粉,十八元,友人點了鯪魚球粗麵,二十三元,價錢便宜,只是門口煮煲仔飯,麵舖要擋隔熱氣攻入,後邊的風扇開大了,令我背脊受寒。食了熱魚蛋之後,就不覺寒了。這時有個男人拖了膠皮箱入店,帶一少婦,一子一女。男人向友人說:「請不必動,我將皮箱靠牆就是。」如此皮箱便挪到友人右側。皮箱磨得老舊,不知是無輪的還是輪不能動,皮箱要用尼龍繩綁在摺疊的鐵車子上。

男人開始與小孩談食。他向一個說:「醫生說你病了,只能食寡淡的,這次有多清淡食多清淡。」又向另一個說:「這裡有煲仔飯,鹹魚肉餅的也有,既開胃又正氣啊。」「爸爸,皮蛋鹹肉粥是甚麼來的?」「皮蛋鹹肉粥也不知道?隔夜煮熟豬肉,用粗鹽醃住,第二朝撕開煮粥,再加切片皮蛋,得閒爸爸煮給你食。」

「爸爸,豬手麵好好食,你試一試吧。」「噢,伴麵的菜也有三種選擇:菜心、芥蘭、生菜。」兒子點了雲吞麵,男人說:「你怎麼這樣沒有創意,次次都叫雲吞麵的?」其妻背對住我,看不到臉容,說話好輕,也不多搭話。

伙計見他們品評店裡的菜,五六分鐘,都品評透了,也不催促他們。結果他們叫了三碗雲吞麵,一碗豬手麵。豬手麵是爸爸的,妻兒食雲吞麵。我和友人都吃完了,我起身,才發現男人早已食完。只是逗兒女談笑,他的豬手全分給妻兒食了,自己食淨麵。對了,剛才隱約見到他將麵碗裡的肉夾來夾去。父是四十來歲,也快五十了,矮胖,有點麻臉,妻卻是白嫩,快三十歲的少婦,兒女長得白淨標致。我見此景象,感動得幾乎流淚。臨走,多看了靠牆的膠皮箱一眼。皮箱好舊,綁在鐵車子上的尼龍彈弓繩也鬆垮了,皮箱歪歪地放在車子的底架上。這麼一家四口,就拉拉扯扯的在深水埗過日子。不曉得男人是做甚麼行檔,穿的只是內衣背心加短袖衫短褲。

我看了壁上的餐單,雲吞麵是最便宜的一種了,十八元。大件夾抵食的豬手麵,也是十八元。這是店裡最便宜的餐,他們是沒得選擇的,但也談了好久,你逗我我逗你,樂了一陣子。

櫃檯收錢的老闆娘,我掏五十元,她從白鐵皮鍛造的、磨得發白的散銀架找回九元。自始至終,最沉默的是老闆娘。她只是靜靜地將南乳豬手麵和柱侯牛腩麵弄得與雲吞麵和魚蛋粉同價,使得貧民有個選擇。

文化評論人,德國哥廷根大學民俗學博士,《中文解毒》系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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