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3日 星期日

朗天 - 強國人的禁區 門肯的文字世界

星期日生活    2012923

【明報專訊】釣魚台領土爭議久不久便爆發一次,以宏觀政治角度,它一定不會「解決」,因為周期性研究不難發現,它有需要延續下去,一次又一次重回,好讓當權者一旦遇上內政危機,又或受政權交接之類的不明朗因素困擾時,透過它鼓動仇外情緒,重搬民族主義論述,轉移國民視線。(因而日本不是必然,沒有釣魚台的話,他們自會尋找,以至「發明」一個新的衝突源頭)

中國當前文化太自重

而從微觀政治角度看,它同樣無法消除;我們的文化不傾向如此,當然不是說不傾向不排外,而是﹕中國當前的文化太內傾,太自重,太喜歡肯定自己,以近年最常見的一個符號表現,便是「強國」。自矜自重的能量如洪災,民族主義意識的對象也許都是泄洪「受害人」。

無論在奧運會拿多少面金牌,「強國人」都未必感到滿意;世界公民都反眼注視他們之際,他們仍會覺得自己終於「吐氣揚眉」。近日心血來潮,忽然拿起門肯(Henry Louis Mencken)來讀,讀本是阿里斯泰科奇(Alistair Cooke)編集的《門肯文集》(Mencken),乃霍然驚覺,這位今天已被大部分華語讀者渾忘的美式英語文學巨匠,注定過時,(恰恰如此,因此也)同時注定成為以上主流時代感性的警鐘。

門肯文名盛行於上世紀上半葉,和我最喜歡的美國東岸城市巴爾的摩(Baltimore)同氣連枝,休戚與共,人們談論紀實文學、時尚雜文、美語文化,一度無法不經過他。什麼時代思潮的弄潮兒、走在時代前緣的知識分子……諸如此類的其人名號,今天看來,難免有點遙不可及了。然而,弔詭的正是﹕把他挪放至當下一些「國情」事件上,又彷彿十分適合,說明「時尚」有時可以是一個反諷和複合的字詞。

對英美語言文化有深厚根底的門肯,在文集收入的文章〈盎格魯薩克遜〉(The Anglo-Saxon)如此論斷英美民族性﹕

「在很多方面,盎格魯薩克遜民族都是最不文明,或說最欠缺文明能力的白人。其政治觀念既粗陋復膚淺,更差不多全無美感……教育他們、授以知識、引導他們如何表達靈魂,那麼他們很有可能成為三流人物。」(頁137,隨文中譯)

驟看,門肯批評英美人及其文化,用語之激進,幾疑是「美國鍾祖康」。不過,多看他數篇文章,不難發現他並非全盤否定,相反,其結論是在本土文化出入自如多年之後,在客觀觀察的基礎上提出的。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承認英美文化有很多優點,但他無意重複別人的讚歎之言。他不擔心無人注意其優越性,他亟欲指出的是﹕正正由於英美人士太傾向自吹自擂(他的例子是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人已經常掛在口邊的「我們打了勝仗」),令他無法不懷疑(百忙中沒有忘記引用弗洛伊德),過於自大的背後,正是各種實際能力的不如他人。

藝術家不容於世,與世不容

門肯當然曉得,美國是一個多種族國家。英國以外,荷蘭、意大利、墨西哥,甚至韓國、日本和中國人,都構成美國國民重要的一部分,然而,人們仍會籠統地以盎格魯薩克遜作為美國民族代表,就像提起中國人,大部分人想起的只是漢族。

門肯對自身民族的批判,相對於漢族人對自身國族那視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擁戴,存在強烈的對比。為什麼會這樣呢?另一篇鴻文〈藝術家〉(The Artist)大抵可提供答案,而且立刻令我們同時明白,為何現代中國出不了偉大的文學家(不要死抱高行健了,人家是法國人!)。

「我們大約可以相當穩妥地說,任何一個有尊嚴的藝術家都是反對自己國家的,也就是,與上帝把他們投擲到的環境作對;我們因而也可說,國家也必與藝術家為敵。」(同上,頁146)門肯寫道。

藝術家異於一般人的地方,在門肯看來,乃在他們具有特殊的敏感,常人無動於中的事,他們也會入心入肺,反應激烈。某意義下,他們較為脆弱,不安於室,以至遠較一般人更難適應環境,因而面對生活,面對既成事實,面對他們的生命,他們要麼起而批判,要麼自我逃逸,遁入所謂藝術世界。

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傾向不容於世,或者與世不容。而一般人,則汲汲於尋求認同。門肯嘲笑英國、美國、加拿大、澳洲這些盎格魯薩克遜國族,說他們從未敢單獨與人開戰。不同於法、德、西班牙以至荷蘭,他們每次參與戰爭,必呼朋喚黨,組成「同盟軍」。英美尚且如此,反照強國,由鄉里城巷到地方中央,以大圍小,以多凌少,力求造成數量上的壓倒,豈不更是嚴重?

什麼是羊群心理?什麼是「執輸行頭,慘過敗家」?什麼是炮打出頭鳥,隱入群眾好發聲?在沒有集體便沒有個體的華人社會生活,對這些大概都體會尤深吧。

假如在門肯筆下,英美的藝術家還是太少了,那麼,強國真正的藝術家便更可謂鳳毛麟角。不少國民討厭艾未未,但根據門肯的定義,他夠資格稱得上藝術家。

囚禁的靈魂

強國傳統的話﹕「戲子無情!」對,戲子無情,也應該無情。他/她沒有廉價的民族感情、不屑國族/社會認同、無情於政府的垂青、收編,也無懼(恐懼也是情)於打壓、逼迫。如果強國有夠多這類戲子,強國便不止於「強國」了。

對門肯這類人來說,靈魂是關不起來的,但對於數以億計的強國人來說,靈魂又可以安放在哪裏呢?靈魂的監獄不在秦城,而在每天多一分的自我肯定中。

文 朗天
編輯 黃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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