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6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老人與愛——漢尼卡與阿巴斯

同場加映   星期日生活   201316

【明報專訊】漢尼卡(Michael Haneke)與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電影的差別之大,就如二人戲中迥異的小孩:阿巴斯的小孩明亮可人,漢尼卡的陰陰沉沉。但二人今年的新作,碰巧都關於老人與愛。看後發現,兩部戲竟然還可以相提並論。醫學進步,藥物愈來愈好,人會愈來愈老。漢尼卡和阿巴斯,都用電影示範,單是平白地拍一個老人生活,憐憫已會油然而生;生命慢慢枯萎,生活是如此力不從心。

最初知道漢尼卡的新戲名為《愛》(Amour),本有種不祥預感。這樣的導演,起個這樣的題目,一定盡力撕破偽善,充滿反諷。上一部《白色絲帶》既然把小孩拍得神秘而殘忍,今回把鏡頭對準老人,肯定更令人難堪。結果發現,不安是不安了,但漢尼卡在《愛》中多了一種異樣的溫柔,剛強地呈現了他對衰老與死亡的態度。

始於安詳的死亡

有三個傑出演員和一間屋,便可拍出一部好戲。男主角杜寧南(Jean-Louis Trintignant)便是《同流者》裏的冷酷男子,也就是奇斯洛夫斯基的《紅》的竊聽老翁,今年80歲。女主角艾曼紐麗娃(Emmanuelle Riva)是《廣島之戀》的漂亮女子,也就是奇斯洛夫斯基的《藍》的失憶老婦,今年85歲。

電影開始時,消防員破門而入,女的安詳地抱着雙手躺在牀上,身上佈滿小花。鏡頭一轉,回到幾個月前,兩老人去了聽音樂會,然後乘車回家。那是唯一的街境,因為電影接下來的兩小時,全在他們家中發生,逐步看着二人如何走到開首的一幕。偶爾在窗口降臨的灰鴿、老翁的夢、油畫裏的風景、舒伯特的音樂,全成了老人與外在世界的最後聯繫。由是,老翁最後在客廳關掉音樂,意義便更重大。

《愛》的故事很簡單。一天老婦突然如機器失靈,原來是中風先兆,後來情况日壞,最終癱瘓卧病牀上,老翁不斷照顧,到最後卻不忍大家繼續受苦,突然用枕頭把她焗死,然後自殺。

相對於《白色絲帶》和《暴狼時刻》,我更喜歡漢尼卡幾部以當下為背景的電影。他對種種與現代世界共生的問題,總是特別敏感。我們平時是眼不見為乾淨,他卻以電影逼人直視,不許顧左右而言他,如《愛》裏頭與到訪的親友提及老婦病况時,兩老人總是重複,不如轉轉話題吧。有次演女兒的雨蓓(Isabelle Huppert)終於按捺不住,以短促的問題,反詰要求轉個話題的父親:「例如呢?」

老人手上的白花

我們應用電影來說些什麼話題呢?像《愛》這樣的故事,平日在新聞或也偶有所聞,不落入奇情,便落入悲情,甚或索性以變態歸納。事實是,我們都有太多禁忌,結果只能用大而化之的說法側身過去。說起老病,便趕忙搬出神的安排,或生命的尊嚴之類。漢尼卡當然不走此路,他刪去溢美與可憐,寫實地展示戲中人在各階段的反應。老婦的健康逐幕轉壞,兩老人無可奈何,只能見步行步,被動地積極面對;同時盡量不讓外人知道,免卻再多的解釋與慰問。但到最後,老婦已經不肯進食,渴望死亡。有一晚,還不斷重複着單字叫痛。

這幾幕很見導演與演員的功力。鏡頭影着老翁走到牀邊,邊講故事邊安撫她。故事是他的一次童年回憶:某年他需參加一個夏令營。臨行前,媽媽囑他每天寄明信片回家,報告心情:快樂的話畫花,不快樂則畫星星,結果是星多花少。故事講完,老婦安靜下來,就在最平靜的一刻,老翁便突然下手。此中心情轉變之曲折,回憶與現實、靜與動、樂與悲、愛與恨之交纏,全在同一鏡頭內完成,形式簡潔而內容深刻。不久之後,我們又見老翁買來一袋繽紛的小花,取出一束白色的,用顫震的手拿着剪刀,逐朵剪下,讓花落在洗手盆內,以水洗淨——水龍頭又長開,如同最初發現老婦不適的時候。

王爾德說,我們雖然都身處溝渠,卻總有人抬頭望星。我不肯定老翁媽媽叫他畫星是否有此寓意,卻肯定此時他手中逐一掉落的白花,已不再是花,而是最後的快樂之寄望,點點如長夜繁星。然後,老翁把房內的雜物統統拿走,並謹慎以膠紙封好房間。他就這樣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恭敬地舉行了一場無人出席的喪事,回應了電影初段,老翁提及友人那場紕漏百出場面尷尬的喪禮。雖然同樣關於集體自殺,但《愛》與漢尼卡的首部作品《第七大陸》比較,懷抱顯然不同:那次,死亡顯得荒謬而冰冷,充滿控訴;廿三年過去,這次死亡雖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那也正是兩位老人最後的尊嚴所在。

老教授的落寞與勞碌

阿巴斯的Like Someone in Love沒有喪禮,不知有沒有死亡,但同樣有老人和愛。容許文雅一點的話,電影或可譯做《如沐春風》,稍稍改換成語的傳統意思,借春字點出了愛,風則從阿巴斯的舊作《隨風而行》及《春風吹又生》一路吹來。電影以東京為背景,講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教授跟一個應召女孩的故事。女孩的男朋友誤把老人當成她的祖父,無可奈何,老人和少女唯有將錯就錯。

在《如沐春風》初段,老人不免於落寞:精心預備了一個晚上,煮好飯餸,買了好酒,難得等到少女來臨,她卻一早睡着。我們看着老人獨個把餐桌的蠟燭一一點上,過了一會,又只好一一吹熄。中段開始,電影的節奏加快,於是心急卻體貼的老人,便總是在鏡頭前走來走去,得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件,穿鞋脫鞋,勞勞碌碌。幾件事同時發生,他年紀又這樣大,結果便忙得一事無成:幫朋友翻譯的五行文字沒譯成;將要出版的書未及校對;煮好的湯放了在雪櫃尚未弄熱;就連後來照顧被打傷的少女時,放了在微波爐加熱的鮮奶也沒時間取出。有一刻,他把家中電話線拔掉,觀眾大概都會鬆一口氣,終於多了一分清靜,少了一項騷擾。有一刻,他駕車時無端睡着,這是死亡的預告嗎?阿巴斯留下了許多空白,正如電影的結尾。

嗚咽與巨響

最後一幕,老教授在屋內既要照顧受傷的少女,又要張望那個已追至門下的激動男友。窗外是一片小朋友的歡樂叫喊。突然,卻是一聲巨響,玻璃窗被石擲破,老人跌倒地上,電影就如此謝幕。這結尾的風格大異於阿巴斯之前諸作,反有點像漢尼卡。後來知道,電影原叫The End,這就是老人的現代啟示錄嗎?我倒想起了詩人艾略特的The Hollow Men。詩的最後四行,先三次重複「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最後一句便是「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若把句中a whimpera bang對調,四行詩也就押韻了。莫非家中生活細緻講究的老教授,生命就以這從外而至的一聲巨響戛然告終?這是老人追尋愛的後果嗎?阿巴斯沒解釋,但比對戲中住在老教授家旁,一直屈居小屋看不清外面的老婦,或又有多點頭緒。

漢尼卡今年剛好七十歲,他欣賞的阿巴斯則是七十有二。《愛》和《如沐春風》講的,都是他們的同代人。現代社會走得快,關於老人的電影卻遠遠落後,往往淪為庸俗的歌頌或悲情。再拉遠點,或許電影也如老人,早過了默片的孩提時代,要在跌跌碰碰裏摸索前行;過了聽雨歌樓的三四五十年代;也過了六七十年代意氣風發的壯年。而今垂垂老矣,面容蒼白,但還不時給人拉去化濃妝、翻筋斗。漢尼卡和阿巴斯卻在這潮流裏頭,以各自的觸覺回應現實,既幫我們認識人和世界,也幫鬢已星星的電影發現他自己的尊嚴。明乎此,便知道《愛》和《如沐春風》的可貴之處。

文 郭梓祺
編輯 鍾家寶

讀後感:Vic - 讀〈老人與愛〉有感

1 則留言:

  1. 巧合的是,跟友人看罷 Like Someone in Love,都第一時間覺得結局有 Haneke 的味道,當時 Amour 還未在港上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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