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4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葉問:終極一戰》看黃秋生!

星期日生活   2013324

【明報專訊】看《葉問:終極一戰》前的兩大疑團,拍葉問的有何新點子?黃秋生可以演活葉問?

《終極一戰》定位明智,集中寫葉問1949年來港後,五十年代至1972年的晚年光景。葉偉信的《葉問2》曾觸及,但故事很快落入打鬼佬的宣泄。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也有談到,不過焦點始終在葉問身上,人物與環境割離,空間抽象、留白(大南街非常浪漫)。同樣拍五十年代香港,若《一代》寫意,《終極》則是工筆。《一代》的環起幽暗、蕭條,《終極》則燈火通明、夜夜笙歌;《一代》用光影的曖昧避重就輕,營造詩意氣氛,《終極》則搭建一座舊香港的影城(當然只能在國內),方位及陳設均一清二楚,演員就在裏頭演戲。

合拍片盛行以來,搭景亦非新事,比如陳德森的《十月圍城》。但《終極一戰》給人更強「港味」,更像昔日「港產片」。一來是色調使然,《終極》色調很暖和,霓虹管色彩俗艷,反映出當時香港街巷狀况。二來是生活的捕捉,《終極一戰》的資料蒐集頗詳,除了建築與街道,在裏面還看到從前大牌檔的紅頭黑身木筷子,以及桃紅色的面紙等。影片不少情節、對白跟吃有關,三次拍葉問在大牌檔吃碟頭飯,交代他初到貴境,跟妻子團聚及斯人獨憔悴三個階段。大牌檔雖然是砌出來的,但人頭湧湧,頗見舊日風味。《終極》深明港人「搵食」之道,序幕葉問初遇梁雙(洪天明)就先祭五臟廟;葉問也聲明「三餐不計」者不教。飯桌上充滿悲歡離合:徒兒餞別師母;葉問跟好友李耀華(廖啟智)重遇;葉的紅顏知己珍妮(周楚楚)在團年飯現身,令氣氛尷尬。

還有工運及工會的描寫,邱禮濤總有辦法在商業片中滲進政治、革命的元素。《終極一戰》的梁雙是工會主席,有幕拍到選舉;影片提到電車及「三電一煤」工運,緣於1950年美國對中國禁運,令香港物價上漲,工人百上加斤。《終極》的女徒弟形象鮮明,李瓊(蔣璐霞)性格硬朗,巾幗不讓鬚眉,有邱前作《競雄女俠:秋瑾》味道(兩片皆李敏編劇)。邱對弱勢社群、女性的關懷,令《終極一戰》前半段徒弟的群戲特別好看。角色設定特意照顧社會各階層,除了工會的梁雙,還有茶樓點心妹陳四妹(鍾欣桐)、軍裝警員鄧聲(陳小春)、懲教署的汪東、電車司機伍贊,人物或許有些面譜化。但說實話,比起很多合拍片的裝模作樣、故作凝重高深,《終極》的坦率、市井看得舒服。題外話一則,鄧聲長期戴帽,原來髮禿像河童,不禁令人想起香港某些歌星。

五十年代香港生活味

幾名徒兒互相扶持,對師傅葉問有情有義,連受賄的警察鄧聲也不例外,師徒都很正氣。《終極一戰》發生於五十年代,群戲及團結精細確有中聯電影味道。影片很強調環境因素,沒有十惡不赦的壞人,大家都為世所逼;識功夫又如何,朋友窮困也愛莫能助。但做人、「搵食」應有底線,葉問對徒兒說:「雖然唔可以做到最好,但最好唔好傷害人。跟良心,跟大隊,要好好想清楚。」這座右銘放諸四海皆準,也切合長期在影圈打拼的邱禮濤。邱好像有點借《終極一戰》自我開解,要做正直的人,專業也講操守,「功夫不是鮑魚,不是有錢就買到嘅。」合拍片年代,如何平衡開戲及志向是電影人的最大考驗。從另一角度看,艱苦我奮進,條件限制可激發潛能,梁雙在電影開首的旁白說:「畀師傅搵到份舒舒服服嘅工,佢唔會成為一代宗師。」

《終極一戰》「港味」也來自陣容及語言,廣東話同步錄音很好,不同口音(包括葉問及妻子的佛山口音)有生活味。《終極》是合拍片,但看上去盡是熟悉的面孔,袁詠儀演妻子張永成,戲分不多但嫻淑端莊,跟黃秋生的牀頭私語非常溫馨。曾志偉未看以為胡鬧,卻又跟黃秋生惺惺相惜(令人想起《無間道》),演白鶴派「掌門人」吳忠有些喜出望外。除此以外還有廖啟智、羅冠蘭、熊欣欣、盧惠光等演出。演珍妮的周楚楚及演葉準的張頌文是國內演員,但在戲內都說粵語。張頌文不錯,近年跟邱禮濤多次合作,無論上次《高舉愛》及這次演葉準,形象都很正面。在《終極》中,他是故事其中一個敘事者。

黃秋生舉手投足宗師氣派

當然最好還是黃秋生!看《終極》的時候,不消多久就一掃我對造型及口音的疑慮。黃的舉手投足有宗師氣派,節奏及神態把握得很好,佛山口音原來這麼親切,也更合符真實。黃秋生的葉問應該是幾部下來最好的,梁朝偉太帥哥,甄子丹演戲較遜色。另《終極》的葉問也集《葉問》及《一代宗師》之大成,既有武打場面(邱禮濤說《終極》的詠春更貼近當時原貌),也有失落的愛情,葉問先後失去兩個女人:妻子永成及情人珍妮。最後他睹物思人,看着沒有鈕扣及口袋的唐裝衫,以及多層的飯壺,百般滋味在心頭。黃秋生絕對是《終極一戰》的靈魂,後來才知道他為《終極》籌備了一年,除了練功也四處拜訪高人;他說這次壓力特大,到試裝前還沒有十足信心,但髮式、服裝及口音漸漸幫他入戲。葉問令我想起黃秋生在《千言萬語》演甘仔,同樣都是形神俱佳的代表作。少了一個黃秋生,香港電影一定失色不少!

《終極一戰》的葉問不是聖人,他的性格及健康顯得更人性化。面對徒弟梁贊開武館打對台,他的態度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漱口盅的擺放巧妙交代。葉問跟珍妮出雙入對,徒弟嚷着要拿回送師母的棉被,葉低頭不語。後來葉更搬離徒兒合租的武館,跟珍妮同住,可見他有固執一面。這位一代宗師,在片中被牙痛、胃痛折騰。不過《終極》還是把葉問一些爭議事迹修改了,如他的鴉片癮,這方面《終極》跟《一代宗師》如出一轍。電影人、老闆始終沒信心拍癮君子高手吧?

不過《終極》的橋段還是老生常談。影片可以分成三部分,開始三十分鐘很好,直至張永成離港回佛山,白鶴派被震威拳館的魏霸天挑釁,獅王爭霸、正邪對峙屬意料之內。不過葉問在九龍城寨跟「地頭龍」的最後決戰,套用了1962年颱風溫黛襲港算有心思。影片最後,葉問偕兒子到醫院探望臨終的珍妮,重遇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龍,葉問以書法明志,葉準替他拍片、健康已大不如前,教人動容。這時候,我們看着的已不是黃秋生,而是垂垂老矣的詠春大師了。

文 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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