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3日 星期六

賀越明 - 傅雷之殤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11月23日

悲愴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響起,傅雷、朱梅馥骨灰遷葬及紀念碑揭幕儀式開始……這是上月杪,出現在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的一幕,距這對夫婦棄世整整四十七年!陵園位於浦東,傅雷生在南匯縣傅家宅,是當地人,可謂「葉落歸根」。他未過花甲,無「福」無「壽」,尤其人生的最後階段,恰似大陸一代文化人的命運縮影,而他的悲劇更令人唏噓。

有關傅雷的傳記已出了好幾種,寫到傳主六十年代中陷入困境,無不引用他給文化部副部長石西民的一封長信,其中苦歎連連,「邇來文藝翻譯困難重重,巴爾扎克作品除已譯者外,其餘大半與吾國國情及讀者需要多所抵觸」;「五八年春交稿之《皮羅多》,六一年校樣改訖後,迄未付印;六四年八月交稿之《幻滅》三部曲,約五十萬字,至今亦無消息:更可見出版社也拿不定主意」;「按停止翻譯作品,僅僅從事巴爾扎克研究,亦可作為終身事業;所恨一旦翻譯停止,生計即無着落」;「最近半年個人情況又大有變化,除多年宿疾如關節炎、偏頭疼、過敏性鼻炎等輪流作祟外,六月下旬又每晚頭腦發熱如焚,思考能力幾等於零,醫生堅囑立即休息」;「而雷不比在大學任教之人,長期病假,即有折扣,仍有薪給可支。萬一日後殘廢,亦不能如教授一般,可獲退休待遇。故雖停止工作,終日為前途渺茫,憂心忡忡,焦灼不安,甚難安心靜養……」

寫於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六日的這封信,所歎之苦經,攸關這位翻譯家、藝術批評家的生存。他早年留學巴黎,修讀藝術理論,酷愛音樂,也浸染了法蘭西人浪漫不羈的習性,歸國後僅短暫供職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長年靠譯著為生,新政權建立後依然如故,是自由職業者。起初還過得去,但至此時已難以為繼,他不得不寫信求告:「目前如何渡過難關,想吾公及各方領導必有妥善辦法賜予協助。」沒有獲得回音。傳記作者分析,文化部在「文革」前奏中首當其衝,石西民已自身難保。

這分析合情合理,但想深一層,即使石西民還可伸出援手,傅雷又能獲得多大幫助?他曾任上海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協上海分會理事,均為虛職,既不領薪水也無醫保。他出席這兩個單位的大會小會,參加多次政治運動,結果自己也被劃成「右派」。他從未沐浴體制內的春風春雨,卻躲不過那裏頭的寒雪冷霜。所有的「右派」都有冤屈,可他比任何人都冤。人在體制外,竟又入了另冊,生存空間本已逼仄,加上呼救未果,不久紅衛兵上門抄家批鬥,迫得他和妻子棄絕了殘喘的欲望。

譯過《貝多芬傳》的傅雷,末年「壯烈的悲劇」,終結於體制註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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