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5日 星期日

鄭培凱 - 追懷夏志清

世紀版   明報   201415

驚聞夏志清先生於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在紐約過世了,享年九十二歲,不禁讓我想到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於一九二一年生在上海,與他最不喜歡的中國共產黨不但同齡,還誕生在同地,也算是冤家聚頭了。一九四七年他負笈留美,到耶魯大學讀研究院攻讀博士,從此羈留在美國。一直到逝世,大半生的時間都生活在紐約,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到退休,終其身沒受到共產黨的管治,是他經常感慨慶幸的。余生也晚,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紐約教書之後,才真正認識了夏先生,有一段時期交往還相當頻密,時常受邀參加各種學術與文藝活動。偶爾有朋友自遠方來,也會藉機安排飯局,天南地北的,閒聊一個晚上。

夏志清:就是、就是

最早見到夏志清先生,我是坐在台下的聽眾,仰望着從美國來台灣講學的教授。那是一九六八(民國五十七年)那個學年,我在台大外文系讀大四,上學期還是下學期,記不清楚了。那時我對台大外文系的教學方向不滿,轉而攻讀歷史,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選讀歷史系的課程,對本系的活動不太熱心。但是,聽說夏濟安教授的弟弟、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的夏志清造訪台灣,要到文學院來演講,由外文系主辦,還是感到很興奮,興冲冲地去聽演講。夏先生那時四十多歲,舉止卻年輕得多,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好動,坐不住。講話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喜歡左顧右盼,好像孩童進了遊樂園那樣,覺得一切都新鮮,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他說話的口音很重,一口上海腔,連英文發音都像上海話。事後就有同學表示失望,說夏先生的演講聽不懂,不知所云,不但英文發音不正,而且思緒跳躍,一句話還沒講完,就講到別的議題上,連句完整的句子都沒有。同學的抱怨還算含蓄,但言下之意很清楚,沒明白說出來就是了,以台大外文系的要求而言,夏先生講的英文是broken English

現在回想起來,那位同學的抱怨雖然只是皮相之見,卻觀察得沒錯,點到夏先生說話的特色。我後來跟他熟了,發現他講話的習慣,時常是前言不搭後語,但是那「前言」與那「後語」之間,卻隱藏着邏輯的聯繫,只是跳過了一大段平常人話語溝通的方式,以傳統小說的「草蛇灰線」手法,三級跳似的,從一個語境跳到另一個語境,又再跳到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語境。別看他跳啊跳的,你得學着知道他跳躍語言的所指,經常是在追尋一個深層的概念,在他腦子裏剛成型,感覺到自己想講的意念,然而思緒飛奔向前,語言還跟不上,只好不顧語法的規則與慣例,一逕跳上前去。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跟他聊天還蠻有趣的,其中充滿了自由聯想的挑戰,要學會讓思緒在雲端翱翔,同時還得博聞強記,廣涉中外文學的知識與典故,才能舉一反三,知道他陳述的旨意,可以聽到一些深刻而精闢的見解。

其實,他一旦撰文寫書,就在書寫敘述時,以邏輯嚴密的論證,把跳躍的思緒,有根有據地連起來,好像用一根堅實的絲線,串起了一顆顆耀眼的珍珠。有的人覺得夏先生不可思議,文章寫得如此理據分明,清晰條暢,怎麼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呢?我推想,他的思緒轉動得太快,嘴巴不肯停下,卻又跟不上,就出現了「前言」與「後語」搶閘的現象。拿香港人熟悉的賽馬作比方,就是有十來匹「前言」與「後語」同場比賽,同時飛奔向前,有時「後語」跑到了「前言」的前面,講出來的話就前後顛倒,甚至顛三倒四,讓人一頭霧水。我後來跟他熟了,有時一同出席演講或座談的場合,總是他作為頭號嘉賓先講,然後我接着講。一般的情况總是,他講得激昂慷慨,甚至手舞足蹈,滿口上海口音的國語,如連珠炮射出,其中還夾雜着些英文炮彈。他講完之後,你可以從聽眾滿臉迷惑的表情得知,人人如墜五里霧中,的確是聽到一些高深的文學詞語滿天飛翔,卻不知他在講什麼。

夏志清的真知特識

夏先生講完坐下,環顧左右,看看沒有反應,有點落寞。我接着講之前,總會花個三五分鐘,簡單扼要地重述夏先生所談的重點,就看見他坐在那裏頻頻點頭,有時還伸手指點,說就是、就是。會後他經常拉着我說,你看,我這個腦子轉得太快、太靈光,嘴巴跟不上的。我就安撫他說,你是天才型的腦子,語言當然跟不上,沒關係的。他就拍拍我肩膀,咧開大嘴,哈哈連聲大笑,像孩子一樣天真可愛。

我和夏先生熟識,成為忘年的莫逆之交,是在一九八三年。這之前,我讀過他的《近代中國小說史》及《中國古典小說》,對他的學問十分傾仰,尤其感到他評論古典小說的思路,從文學藝術的本質出發,別出心裁,凌駕了過去的考據式研究,是大手筆。然而,對他在討論中國近代小說流露的強烈反共意識形態,卻不以為然,覺得討論文學,應該以書中主脈標榜的文字藝術為評論基調,不必隨時摻入意識形態化的反共評論。全書貶低魯迅、茅盾、老舍、巴金,突出張愛玲、錢鍾書的文學成就。一方面讓我覺得有其特識,捍衛了文學是文學藝術的追求,不是服務社會的政治工具;另方面卻又讓我感到以左翼右翼的立場來劃分文學成就的高低,未免充斥了過度的意識形態考量。最讓我不滿的,是他對吳組緗短篇小說的評價,既然承認了文字技巧與故事結構都屬上乘,又說人物的刻劃與象徵的運用都恰到好處,怎麼評論《天下太平》那篇小說的時候,因為結尾寫了當地農民暴動,就一棍子打死,說是故事受到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影響,是篇共產意識形態的產物,算不上好作品呢?我當時還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初生之犢不畏虎,放下了自己的研究計劃,寫了一篇很長的學術論文,駁斥夏先生論述邏輯自相抵牾之處。

一九八三年,我參加印第安那大學舉辦的第一屆國際《金瓶梅》研討會,從紐約飛往印第安納波里斯機場,和夏先生同機。到達印第安納波里斯機場,會議主辦者是一個年輕的助理教授R,親自開車來接,對夏先生畢恭畢敬,我也因此沾光,乘坐R的新車,開了四十分鐘,把我們送到大學所在的Bloomington。一路上聊天,只是平常寒暄,說到他去年剛拿到博士學位,得到印第安那大學的教職,是系裏最年輕的助理教授,講授中國小說戲曲課程。夏先生說R年輕,問他結婚沒有?答是在台灣留學時娶的中國女子,非常漂亮的。夏先生開始刨根問底,問人家幾歲,發現中國太太年紀比R大九歲,就說,這樣不好,女人年紀大,很快就老了。R立刻反駁,說你沒看過我太太,不知道她有多麼美,多麼優雅,多麼年輕,我今年三十歲,她三十九,卻看起來像二十歲的模樣。夏先生居然給他頂回去,說女人會打扮的,你現在看不出來,很快她就變成老太婆(他用的字是old woman),你就不要她了。R臉色發青,不再回答,一路悶聲開車。夏先生沒事人似的,跟我閒聊起來。我才認識到,夏先生是如此的口無遮攔,而且直不籠統的,像五六歲的小孩東問西問,不分輕重,似乎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在研討會上的夏志清

在研討會上,R發表了一篇長達三四十頁的論文,特別安排夏先生作為這篇論文的講評,一看就知道,是想藉着夏志清這陣東風,把他吹上學術的雲霄,讓他奠定在學校的學術地位。我讀了他的文章,覺得論點支離破碎,論據又不足,根本沒有掌握《金瓶梅》的文字風格,卻大言不慚,上升到理論層次,探討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普世意義。R給夏先生留了二十分鐘的評論時間,好讓他盡情發揮,沒想到夏先生毫不留情面,從論文的觀點、結構、論據,一一作出嚴厲的批評,指出文章的漏洞與論述的謬誤,是篇站不住腳的研究。他的論析清楚明白,鞭辟入裏,與平常講話的顛三倒四大異其趣,倒是像外科醫生手裏拿着手術刀,在那裏進行手術,一絲不苟,程序分明。他的講評顯示了淵博的學識,讓所有人為之折服。我還感到他對學術的執著與專注,就事論事,就學問談學問,為了捍衛學術的嚴肅性,完全不考慮人情與面子。R從此就像打了霜的菜葉,眼神都迴避我們,不再殷勤地跟隨夏先生左右。

在研討會期間,夏先生把孫述宇和我叫到一塊,說,我們是老中青三代,「耶魯三劍客」,以後要多聚在一起,跟大仲馬筆下的三劍客一樣。我說,人家是兄弟論交,我們是三代論交,長幼有序的。夏先生說,管他的,我們喜歡就好。孫述宇聽了,不停的笑。從此,我和夏先生成了好朋友,關係在師友之間。他視我為小友,我視他為前輩,但是他總是要提起耶魯學風,喜歡說我們是前後同學。我得時常提醒他,我們入學的時間相隔二十多年,他是屬於老師輩的,我是後生小子,望塵莫及的。他就會哈哈大笑,說,一樣的,一樣的。我到今天還沒弄明白,「一樣的」是什麼意思。

願夏先生在天國,跟他推崇的文學家聚首,見了面,都是一樣的。

作者簡介:學者、詩人,近著有《行腳八方》等。

文.鄭培凱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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