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0日 星期一

陳雲 - 撐粵語:普教中有什麼可以學的?

世紀版   明報   2014210

用普通話教中文,究竟在處理什麼教學問題?要達到什麼語言教學的效果?這些教學效果,真的可以用普通話教中文來達到嗎?這是好基本的政策思考。

普通話教中文的教學政策假設,是認為普通話與現代的中文白話文的言文距離較小,學好普通話,有助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來吧,我們看一下要教導學生寫什麼樣的語文,是公事用的應用文,還是抒情寫意的文學寫作。在香港,當然是訓練學生寫公事中文為先,旁及散文、詩歌及小說之類的文藝創作。

粵語有助公事中文教學

公事中文用的什麼風格?學普通話有幫助嗎?用一個希特拉也無法叫停的電視月費訂閱計劃做例子吧。你會這樣用北方口語,直接寫投訴信嗎:「我打了幾十次電話,也沒人接聽,你們公司是幹什麼的?我也用電郵寫了,想停了訂閱計劃,你們只是給我一個自動機器的電子回覆,到了這個月又扣我的錢。這信我是親自拿來你們辦公室的,你們這次不要再忽悠我了,信不信我就請律師告你們?」

普通話講到這種地步,神氣了,但這樣的話,能入文嗎?能用來寫信嗎?不能啊。這樣寫信,不得體,不像話。起碼你要這樣寫:「本人致電數十次查詢,貴公司無人接聽。於本年一月五日以電郵告知終止訂閱計劃,只收到自動電子回覆,然而本年二月銀行帳戶依然被扣除月費。為此,我親臨貴公司辦公室呈交信函,敦促貴公司慎重處理,不容有失,否則本人將訴諸法律。」寫出這樣的公函,跟學普通話有關係嗎?沒有關係。

口語與書寫,是兩個語言系統。口語有聲調輕重、語態緩急,文字卻無。上面的口語版本,字數很多,但用普通話念起來,什麼、了、的、這個、這次、就,這些虛詞,念得輕快,不礙事,但寫下來,就礙眼。寫的時候,若是公文,就要將這些顯示精微情態的虛詞去掉,剩下語文的骨幹,盡量剩下實在的詞(實詞)。這些語文的骨幹是什麼?是古文、文言文,至少是精煉的白話文。

寫好這些公文,來自閱讀和寫作,是書面語的一套訓練。如果你真要跟口語拉上關係,講普通話的人,寫這些公文,反而比講粵語的人吃虧。原因是粵語的聲母、韻母和聲調遠比普通話要多,同音詞少,有助辨義,故此粵語仍用單詞,這些單詞也是文雅的書面語,例粵語說頭,不叫腦袋,頭可以入公文,腦袋不可以。北方話講的眼睛、杯子、石頭、膀子,粵語口語只說眼、杯、石、臂,文書也寫眼、杯、石、臂,一如古文。粵語由於有很大成分來自中古漢語(唐朝時代),它的古語、成語的傳承,也遠比普通話要多。再退一步說,廣東口語雖然源自古遠,但畢竟時代變了,詞彙變了,你不能寫「我蒞」,這是周朝的用語,現在公文只能寫到、臨、來,客套就要寫「蒞臨」。這樣,粵語由於與書面語有一段距離,粵語人寫文章格外注重修辭,可以寫出典雅莊重的公文來。

寫好白話文要讀白話文學

抒情寫意的文學創作,是白話文了吧?懂普通話能佔優嗎?以下我舉兩個課堂例子,都是大學的文學創作班的同學練習作品。

1a.我有一年暑假回鄉下,居住在姨婆家中。姨婆養了小雞,我便在旁觀看和學習。小雞除了吃米糧蔬菜之外,也吃水果。當然不是真的給牠們水果吃,而是夏日炎炎,吃剩的西瓜皮拿來餵飼牠們。姨婆說,雞吃西瓜皮可以消暑以防止生病。

2a.自小我就認為自己頗大膽的,天不怕地不怕,即使去郊外露營,晚上漆黑一片,我也不會害怕,有需要到村中士多購物,我也自告奮勇前往。

作品一是接受過用普通話教中文的大陸學生,作品二是接受過用粵語教中文的香港學生。兩個作品的風格有分別嗎?沒有。都是學院語文(school language),不是生活語文。版本一原是要寫回鄉的生活散文,結果變成《養雞指南》之類的農學著作(「餵飼」、「防止生病」)。版本二原是要寫驚嚇小說,結果變了成語教學課本。讀的白話文學不夠,講什麼口語,都會寫出這些官樣文章來。

用文學散文風格,如此改寫版本一:

1b.有一年的暑假,我回鄉下,在姨婆家裏住着。姨婆養了小雞,我在旁觀看,也學着玩。小雞除了吃米屑、菜葉之外,也吃一點水果。當然,鄉下人不會給牠們水果吃的。炎炎夏日,我們吃剩的西瓜皮,就拿來給牠們吃。姨婆說,雞吃西瓜皮可以消暑,這就不會熱病了。

用文學小說風格,如此改寫版本二:

2b.我自小沒給什麼嚇着,膽子也算大的,即使在郊外露營,晚上漆黑一片,寒風吹得嗚嗚響,同伴要找人到村中士多買些宵夜食物、應急物品之類的,我也一口答應,說去就去。

改寫的版本,裏面的「給……吃」的語法結構、學着的「着」、也算大的的「的」、以致那些、這個、什麼、讓我來的「讓」(動詞語綴),這些都不是源自漢語,而是來自阿爾泰語系的胡語(匈奴語、蒙古語之類),故此在東漢以前的古書沒有這些用法,在廣東話也沒有這些用法。然而,北方官話(國語、普通話的前身)吸收了這些外來語的因素而成為白話的虛詞,大大增強了白話文的抒情能力,也增強了白話文的音調和諧。

普通話虛詞助白話小說寫作

粵語口語的「住」,文言文的「住」、「居住」,都不能表達「住着」那種委屈、臨時、隨便的複雜意思,而這些精微情緒(nuance),是明清小說、民國小說的市井文學之必須。膽子也算大的,那個「的」字,也必須加上去,形成委婉的意涵。否則就是真的膽子大,而不是自以為的膽子大。

看官,要命的地方在這兒了。那個「的」字,用普通話的明清漢音來念,是輕聲字,用粵語那種中古漢音來念,是實實在在的、發音刺耳的入聲字,在聲音上,虛詞變了實詞。「膽子也算大的」,那個「子」、「的」,都是半個拍子,「膽」、「算」是一個拍子,「也」字是一個半的拍子,合起來念,整句話就有了節拍(beat),也略帶旋律(melody)。用粵語來念,幾乎全是一個拍子,讀不出音樂感來。

這種白話文的語言感應,是不是從普通話來的呢?不是,是從《三言兩怕》、《紅樓夢》和張愛玲小說來的,從文學閱讀和創作來的。然而,目前香港教白話中文,卻不用文學來教,而是用報紙雜誌那些枯淡文章來教。

在香港,中文要教得好,明清以前的古典文學,用粵語來教;明清以後的白話文學,條件許可的話,用普通話來輔助着教。這種精細入微的中文教學,要什麼時候才可以實現呢?

文/陳雲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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