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0日 星期日

蔡琇莹訪問林超英:有限觀發展

生活達人   星期日生活   2014720

【明報專訊】退休後的林超英,搞作多多,自言「忙過返工」。

生活是忙,但並不亂。

訪問前記者頭痕問他什麼才好——人人都知他愛觀天、觀鳥;退休後對社會事務的關心,自己動筆寫文章搞定,文章隔不久見報之餘,四年來幾乎一兩星期寫一篇blog,還有經營自己的facebook(他會親自回覆留言)……這樣開誠布公,還有什麼好問他呢?

於是從他的新書說起。《天地不說話》內,是他撰寫的一系列輕鬆易讀但有深意的科普散文。

醉心科學,閱書博雜、不時開竅的林超英,以人文的筆觸,說起天地的故事:說藍天白雲,會說到去「緣生緣滅」、說火山爆發,又可扯到「禍兮福所倚」這道理……說着說着,相信除了因為機場第三條跑道的造價隨時到達三千億,除了會對香港環境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除了他在一九七九年已開始跟機場這個project以外,重中之重是他真正悟到「有限」這個道理。

思考方法:從「看」到「觀」到「亂想」再到「啪一聲」

「做人要開心呢,一定要訓練自己感應四周的東西。開心就係要打開自己,打開對眼。眼,除了視覺以外係要『見』;耳仔,聽到以外要『聞』。看見東西有時要好奇想一想,問一問。」他的「見」,不只視覺,還要綜合思考和其他感覺。例如他落巴士嗅到一陣香氣,其他人低頭默默走過,獨他抬頭,看見了白蘭樹。

天空其實不是「天」 只是一個空間

他在書中提到很多自然現象,來說明肉眼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的全部。例如「藍天」、「彩虹」,單憑肉眼,其實看不見他們出現的「真相」。「你問天是藍色還有假?其實你看到的只是一個『障』。天空其實不是『天』來的,只是一個空間。我十幾歲時發現,原來天唔係黑色,只係一個空間!𠵱家諗返轉頭都覺得當時好勁。後來認識了其他鍾意天文的人,原來好多天文愛好者都經過這個感覺。」他說這種頓悟,有如腦袋「啪」的一聲。所謂「好勁」,也不是自誇,而是那種開竅的感覺,令他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發現自己渺小係一件好事」。

自此,他的腦袋大大小小的「啪」過很多聲。又一次,他因為觀鳥而「開眼」。他說以前成天係飛鳥,他視而不見。直至有次師傅帶他到墳場觀鳥,他才發現「嘩!原來周圍都係雀!於是每日返工放工都見到有雀!」是為開眼界。

開竅 看清表象背後的真實

開了眼,如何才能找到物件背後的「真相」?他說:「首先要周圍望,望吓望吓,互相參照。睇的時候不要有預設的成見。」留意身邊事物,是一種鍛煉,是通向開竅的第一步。「周圍望的時候,要多望幾眼,將物體由視覺變成一個影像,即要『看』。例如,我看見一隻朱頸斑鳩,認得它,這是一個層次。進一步,就是看什麼東西也好,要花多一點時間看,漸漸你會看到這些東西是有動感的、有變化的。這些變化的總和,才是那一件東西。來到這個階段,才是『觀』。觀的時候,你會對那樣東西理解多一些,心也會安靜下來。」

當能夠進入「觀」的境界,便可到另一階段——「亂想」。「其實即係聯想,只係我叫作『亂想』。即係將看過的東西聯想起來,不是一件一件獨立記住的。獨立記住的那些不是知識,只是資訊。經過這個階段,你會發現你所見到的只是很多東西之中的一部分。再之後一步,就是你會突然間見到這樣東西與其他所有東西是相連,搞搞吓呢,突然間便會『啪』一聲,哦,原來一些從來都看不到的關係,突然間走了出來!英文都有個字『epiphany』,即開竅,突然間諗通一啲嘢。所謂諗『通』,即係呢樣駁通嗰樣之嘛。」一言以蔽之,即要看清真相,還是要累積經驗、識見,融匯貫通,才能窺得一角。

他常以「彩虹」為例,說明在美麗的表象下,還有十分複雜的構成過程:看的人要背向陽光,陽光經過水點內部幾次折射和反射,才分拆出七種顏色。若只直視彩虹的表象,便不能理解表象背後的真實。

崩壞道vs.意志

目下,不少人都說香港的情勢「亂七八糟」,這是表象,還是什麼呢?開了竅,懂得看背後真象的人,又如何看當下的形勢?

「你覺得當下世界好紛亂,但其實紛亂是一些大趨勢,不是個人意志,而是一堆人的意志,嚮度郁緊、互動緊。我們身在其中,難以自覺我們是站在哪裏、幹什麼?但這些群體之間的互動,不會只向一方傾斜。因為天道不是這樣的,天道永遠有調節,回復平衡。世道有時會失衡,但任何一方過籠,天係會收佢嘅。(笑)因為如果天唔收過籠的,我哋𠵱家唔會存在。」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幾時才是「過籠」,天道幾時才會「收」那些「過籠」的事。但見世道崩壞,難道我們就只能望天打卦,「等天收」?

「如果世界只有這一條天道,即所有物質都會消失,那所有人、動物都不會存在。所以天道有兩樣,一樣是『崩壞道』,另一樣係抵抗崩壞的『意志』,即人會去找食物,將從食物中得到的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抵消崩壞的部分,所以『生命』是逆着崩壞的趨勢而存在的。即是說,宇宙中有兩條路,一條路要你崩壞,另一條路就是堅持唔好崩壞。」也許有形的生命最終免不了老去、崩壞、消失,而抗逆崩壞根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來自生命自主的意志,「呢樣嘢,梗係宇宙一出現時便存在。否則,我們為何仍可以坐在這裏?」

知道「有限」 反對建三跑

或者,他忙這忙那,寫文又做訪問反對機場第三跑道(下稱三跑)的興建,就是無法坐定定等個天來收復「過籠」的事物,而要間中「抗逆」一下。問他是否從大自然中領悟到什麼,於是要去翻出一大堆數字跟機管局論證興建三跑之沒必要,他想了一想,說是因為他知道資源是「有限」的,而我們應該是在「有限」之中做得更好,而非想着無止境的擴張。

「大家忘記了,香港因為歷史原因而被框在一個圈裏。跟其他城市不同,上海、廣州、成都可以變大,北京更可以變大至連接天津,他們有地方。香港的特別之處在於她被『框住』了,我們的每呎地,一mark出去便是永久的沒有了。如填海,你不會想像有人可以將填海土地重新掘出來。這些叫不可逆轉的改變。」土地有限因而填海,發展基建是一路以來我們的發展模式,於是我們相信經濟發展一定愈來愈好,將來出入香港的人一定會愈來愈多。殊不知這種「發展觀」未必趕得及地緣政治的發展,還透支了香港以後的土地及自然資源的使用權。

機場選址赤鱲角 「勉強」的選擇

他說,其實他自一九七九年起便「黐住」這個「新機場」,「起初還未定在赤鱲角的,不過其實全香港也沒有幾個位置適合建機場,所以很快便決定在這裏興建。」赤鱲角機場的選址,旁邊有一大山,其實是很「勉強」之下的選擇,這也可見香港地方的「有限」,「因為那座大山,結果天文台要花很多錢去搞那套『風切變系統』,告知機師風向是否適宜降落。所以當時天文台是要揹很大的『飛』」。

他仍然覺得,機場的所謂客運的擠迫問題,是可以通過管理手法騰出空間來改善的。「現在全球經濟疲乏不堪,新的金融風暴如箭在弦,過去的高增長率未必能持續。另外,隨着內地開放和設施進步,到中國的訪客不一定需要經過香港赤鱲角機場,這些都是不可迴避的現實。所以說,二○三○年赤鱲角機場預計乘客人流,連九千七百萬都是過於樂觀的,儘管如此,九千七百萬也只比原設計乘客容量多11%,現在資訊科技發展迅速,加上管理新思維,原設計的機場完全足以處理。乘客人流實在不足以構成興建三跑的理據。」

三千億,這個數字概念

更別說龐大工程開支的前車之鑑。正在進行中的高鐵工程,之前說要六百多億,隨着工程延誤,最後納稅人埋單要付多少仍是未知之數。興建三跑,究竟要幾多錢?「機管局起初說千幾億,後來漏了口風說二千億,現在連提都不敢提。看來需要三千億。」他嘗試量化三千億這個數字概念:「現在中國嚮尼加拉瓜興建一條新運河,若四百億美金,即約三千二百億。為何興建一條機場跑道,使費會接近一條差不多一百公里、連接中美洲的運河?中間是否有問題?」機管局說他們會「融資」。「但融資之後責任誰負?一定係香港市民找數。因為機管局就是香港政府全資擁有的公司。現在他們連幾錢都講唔出,還要我們去同意興建?」

填海建地,對下一代公平?

建三跑,要填海,而這片海,雖不在維港,也不應任意填。「填了海,即透支了我們後代做事的彈性。現在我們開始講跨代的公平。機管局只是一間商業公司。作為受薪總裁,一定千方百計想將生意變大。生意大,收入也大。但現在建三跑,他們是拎了大眾資源,變作他們的生財工具。」天然資源,即我們的海洋。

他最近讀了本叫Cheaponomics - The High Cost of Low Prices的書,順便將書名譯為「平嘢的代價」。「點解啲嘢會平?因為大司拎唔使錢的天然資源,然後將之變成商品,叫你去買。𠵱家機場呢度呢,就係拎咗個海變做地。他們以公眾損失來津貼他們的生意。他們在帳面賺錢,但香港人便付出了一片海作為代價。所以若要與他們計數,他們是否要畀錢同香港政府買地?根據地價買吖?現在興講『跨代的公平』﹙Interperiod equity﹚,政府其實也要代表未來的市民,跟他去拿回那幅地。」三千億,市民角度來看當然不能算是「平嘢」,但到生意人之手便是以小博大的籌碼,甚至是「無得輸」——因為無論一千二千還是三千億,付鈔的是香港市民。

填海「發展」,真的有需要?

繼而,林超英說到填海得地對海洋及其中生物,尤其是中華白海豚的影響,特別緊張:「我認真起來便要問,填海出來的地,你用幾多錢同香港人租借?就算填海工程係你責任,但那片海是『我』的!」說到我字,不無肉緊。「為了興建這個機場,香港社會已犧牲了很多地,還犧牲了很多沒有人留意的東西。」然後他動手畫了一幅圖,解說填海工程的影響。

「以前這個海跟出面的海是通的,以前任何生物,包括赤𩶘,都可以游得過。而珠江口的水係從這邊出去,又或從那邊入來,所以這裏的海底挖得很深,去廣州黃埔的大船係行過呢度。海豚、魚都在這裏自出自入,但起機場時已將海封了一半,變成了一個內海。現在再起多一嚿,還有個人工島,還有條公路由海底過去的,而原來公路不是在這裏『潛水』,會伸出一部分才落水。你話係咪同以前完全唔同咗樣?呢度係澳門來回之處,如海豚出入便跟這些基建與船擦身而過。其實唔使科學家都知,這裏將有大變。但機管局稱只有這一部分的影響。你看海豚要在這個行船的空間出出入入,那牠們是不會入來的了。」

有人會問,海豚有咩緊要?緊要得過香港發展?「這不是有善心的人的思考方法,動這個念有問題。」他說,現在機管局常提議興建海岸公園,補償給海豚,但這裏本身明明是海豚的家呀。「等於你有間屋,突然有人同你講為咗香港人的利益,要用你一半屋起嘢,跟住宣布將剩下的一半,建作『保護區』,咁邊係『補償』?連補償的概念都錯。」在香港,莫說是海洋生物,即便是人,當「發展」突然站在你家屋前,你也是執好家當與包袱離開。近年所謂的「亂」,便是因為愈來愈多人醒覺到所謂「發展」,是否真的有需要?而我們是否仍要抱守這樣的發展觀?

文 蔡琇莹
圖 余俊亮
編輯 蔡曉彤


早在1999年,當時的九廣鐵路曾提出落馬洲支線要橫跨塱原濕地興建高架橋,林超英跟其所屬的香港觀鳥會,加上環保團體長春社和世界自然﹙香港﹚基金會帶頭,以「保育濕地」為理由,反對興建高架鐵路。「說起來,三跑與當年落馬洲支線相似,又話係飽和,又話有需求,但起的時候又破壞自然環境,造成傷害。而且這些發展是否有效益呢?係存疑嘅。落馬洲支線工程,那些錢是浪費的,因為之前連基本概念都沒有搞清楚,沒有一個論證過程。」關於大型基建,林超英翻出數字,說來說去,問的不過「是否真的有需要建?」,以及當中的「論證過程」。他不滿機管局只以「超過七成民意支持興建第三跑道」來作護盾。2000年,當時的環保署長否決了九鐵提交有關落馬洲支線塱原濕地的環評報告,結果高架橋要改由從塱原的地下經過隧道,成香港環境保育史上一重要先例。(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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