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7日 星期四

陳廣隆 - 從新舊外星人電影 反思人生問題

電影講座    2015年8月27日

深夜無人,仰望星空,看着一閃一閃、如泣如訴的星光,總不禁想到:在萬千星河之上,是否有更高階的生命?我們在這兒揮手,彼方有「人」會看到嗎?生命的起源、造物的上主到底是誰?宗教信仰是否真有意義?哲學家向明月與江河發問,電影人以攝影機尋找答案。在漆黑的電影院中,銀幕就像夜空,閃爍着各種可能。即將上畫的寶萊塢大作《來自星星的PK》(PK, 2014)雖屬歌舞喜劇,胡鬧中卻對信仰有警世的思考,以下我們一起審視電影帶出的問題,對照影史同類作品,思索星星的奧秘。

從異形到E.T.,從天煞到CJ7,自梅里埃《登月之旅》(A Trip to the Moon, 1902)以來,電影人對外星生命有着或善或惡的豐富想像,但究其實在,種種外星形相不過是人類性格、欲念與恐懼的投射,至於將外星人想像為外貌與人類無異的物種、億萬星光的另一種自己,卻反映了人類兩種心理:對奇人異士的英雄崇拜,以及在宇宙裏舉目無親的終極寂寞,故此才有如絕地武士一類銀幕形象。借外星人的眼光看人類自身,有如對鏡自照,有時比起許多故作嚴肅的作品看得更加深入,許多科幻故事就是以此為背景開展敍事,如本文提到的幾部電影。

《來自星星的PK》一開首就講阿米爾汗(Aamir Khan)飾演的外星人獲派地球考察,一降落印度,由於全身赤裸(他們認為動物皆不穿衣,奇怪人類為何羞於自然)、不通言語(他們用心靈溝通,不必說話),即被途人視為傻子,更將他用來與母星太空船聯絡的閃亮項鏈搶去,從此流落地球無法回家。

導演前作紅遍亞洲

電影中的阿米爾汗高大健碩,心靈卻是天真澄明,為了找尋失鏈,戰戰兢兢地嘗試融入人類社會,卻發現人類社會處處有文化隔閡、傳統束縛,鬧出不少笑話。例如他不識男女服飾之別,乘他人「車震」之時拿走其衣裝,卻穿成上衣下裙,招搖過市令人訕笑;母星以物易物,自不知錢幣為何物,他見別人拿出印有甘地頭像的紙張即可換得一飽,便收集一切有其肖象的海報、招紙、刊物欲換食物,當然被罵回頭;印度語言系統複雜,說話時又常夾雜英語等外文,一時間難以學會,但他有特異功能,只要與人握手,數小時內便能通曉其語言,為此他見人即欲握手,卻被誤會是色中餓鬼,闖了不少禍。每個人見到他都以為他是醉酒鬼,遂稱他為PK(peekay,印度語醉酒、酒鬼之意),也是戲名之由來。

以上胡鬧搞笑橋段雖有趣,卻只是故事的末節,不然此片也不值多提。本片導演拉庫馬希拉尼(Rajkumar Hirani)前作《作死不離三兄弟》(3 Idiots, 2009)紅遍亞洲,令許多香港人留意寶萊塢電影,該片娛樂性強,又不乏感人勵志之處,敢於抨擊印度教育與考試制度之僵化,又提到當地自殺率高企、交通混亂、貧富懸殊等社會現象,是不俗的作品,但我嫌其片面簡化,將老一輩或制度寫成鐵板一塊,卻未深入寫出三個「傻瓜」如何積極求學,怎樣衝破現有框框,玩鬧多於學習,抨擊教育制度的力量難免薄弱了。結尾三傻作弄「臭屁王」同學一節,粗鄙不文,只能算低俗笑話。

《來自星星的PK》卻一洗前作過於誇張玩鬧的毛病,笑位恰到好處又適可而止,寶萊塢電影喜穿插大量歌舞,不習慣者或不 勝其煩,本片則相當克制。影片以外星人流 落地球的科幻故事為包裝,其真正主題,在於反思人間「宗教」與「信仰」的種種疑問。PK有家歸不得,遍求無獲,一日有人告訴他可求「神」幫助,本只是想敷衍打發他,他卻深信不疑,甚至驚奇地球人怎麼能夠與全能的神祇溝通接觸。

從此PK參拜各種神祇,出席所有敬典,添香油默禱告,以為只要誠心付出,就能「接通」,卻總是得不到「神」的回應,痛心疾首,灰心頹喪,走過重重歧路後(包括曾相信殘害身體作奉獻的一套),他開始質疑各種宗教的儀式與說法,包括愚昧的迷信(廟宇外多有賣神像的,但小像和大像有何分別,多付金錢拜巨像難道就會更加得到神靈眷顧)、文化與傳統(如基督教視酒為神的禮物,葡萄酒是豐產和聖血的象徵,伊斯蘭教卻不容酒精)、排他的信仰(主張信己教者才得恩寵,那無宗教概念或信他教的善人又該如何)等。

大膽探索宗教問題

諷刺禮俗的荒謬處、質疑信仰的盲目處、思索宗教的未盡處,是許多電影大師念茲在茲的主題,布紐爾的揮灑肆意、活地亞倫的妙語連珠、英瑪褒曼的沉潛默想,影迷自必熟悉。《來自星星的PK》揭示的不過是表層,自難相比,但拉庫馬希拉尼親切之處是,將玄妙的思想拉回日常生活,PK的行動總是針對大眾,鼓動大家反思並勇敢挑戰傳統。PK的言論起初看似是無神論的(印度是宗教大國,本片推出時曾引起極大爭議),但他其實只是反對拜金神棍與愚民領袖,他認為「造物主」獨一無二,不同宗教的信仰不過是人類的「創造」,不必執着細節而失去敬愛的本心。

這部片另一大主線,講女主角安努舒卡莎瑪(Anushka Sharma)飾演的記者在布魯日求學期間戀上巴基斯坦伊斯蘭少年,卻因宗教與種族被家長拆散,回國後發現PK,驚訝他大膽質疑上帝「代言人」的勇氣,決定作為新聞話題,聲言為他找回項鏈,運用電視節目炒作至全國層次。影片嘗試借助傳媒的力量對抗愚民思想,歡迎每個「個體」對腐敗領袖與頑固傳統的詰 問,旁兼殺人吃人的種族、政治與性慾等議題(例如上述的跨族戀情,又如對殘害無辜的恐怖襲擊的抨擊等),期望的不僅是口號式的大愛,而是真誠真意的互相了解,欲喚起的是人與人的聯繫與感情,那不單是親情、友情與愛情,而是始終着眼「大眾」,這等複雜廣闊的視野,卻是不少宗教電影所無,而堅決站在平民這邊,也是當今犬儒當道的世界所少見的。

最迷失外星人角色

舉例說,我們不妨看看今天已成名作的西方電影,英國名導尼古拉斯洛(Nicolas Roeg)的《天降財神》(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 1976)。此片的基本設定與《來自星星的PK》相仿,大衛寶兒飾演的外星人因母星已成荒漠,遂到地球引進水源,卻因飛船失事,妻離子散,困於地球。與PK不同的是大衛寶兒一早從電視節目中熟諳地球語言與文化,流落地球後,即使用滿身金飾換取錢財,後來更利用其外星科技,以超越地球現有的拍攝與錄影技術申請專利(尼古拉斯洛本身是極出色的攝影師,此處顯屬他的個人趣味),旋即成為國際巨富。

《天降財神》這中文譯名頗有喜感,其實影片格調與此完全相反。大衛寶兒在影片中沉默寡言,離群索居,一臉憂鬱,雖是巨富,但從不現身公眾場合,也少過問公司事務,只以電話遙距指揮,觀眾後來才知道他積聚財富是為了搞太空科技,秘密邀請科學家助自己回家。PK難尋回家之路,大衛寶兒卻是滿腹計劃。

PK擁抱大眾,《天降財神》卻是感情疏離的世界。因為金錢,有的人只顧自保,有的人遠離社會,有的人心懷不軌。影片中大衛寶兒失去至愛,終日凝神寡歡,他只喝白開水、看電視,因為飛船意外,他不敢坐快車,連普通升降機都害怕,這樣的外星人形象確是罕見。事實上這是大衛寶兒初次擔綱的電影,當時他正沉迷可卡因,時常恍恍惚惚,其精瘦白皙外型也屬新潮,戲內戲外的形象非常相稱。

電影中的大衛寶兒後來遠走至人煙較少的新墨西哥州避世兼開始回家計劃,在小旅館認識了思想幼稚、缺乏自信、渴求情愛的年輕女服務員,她對他傾慕不已,毫無保留地照顧他的生活,但相處既久,他神經質、悶懨懨,對她愛理不理的個性幾乎將她逼瘋。在地球逗留愈久,他自知回家無望,甚至身份敗露被人抓去作科學研究,待人更是冷漠,最後更只沉迷酒精、性愛與死亡邊緣之間。

《天降財神》所反映的,是嬉皮士文化後期漸趨墮落迷失的氛圍,大衛寶兒飾演的是外星人,其實也可視為與大眾社會格格不入的新潮人、異鄉客體驗,尼古拉斯洛遊走不定的影機運動、節奏飄忽的剪接風格,也很成功呈現這種視角。《天降財神》沒有明顯時序,有時毫無暗示地鏡頭一轉就是數年(其他人已生白髮大衛寶兒卻不會老),有時大衛寶兒思覺又似能穿梭古今並看到遠方的景象,充滿迷幻感,走的不是硬派科幻路線,其太空機器、外星人相,都很有邪典電影的味道,今天看來仍教人嘖嘖稱奇。

主角原形源自差利

反過來看,《來自星星的PK》的結構、笑料和終局,甚至是阿米爾汗的舞步、PK返回太空船時的構圖,我認為基本來自差利卓別靈的傑作《馬戲班》(The Circus, 1928),PK暗戀女主角卻又發現對方痛苦的跨族戀情,當中的取捨、掙扎與犧牲,就與《馬戲班》主角相同,看得人眼濕濕。印度電影談情,其浪漫喜樂處,率真純樸得直追默片時代。《來自星星的PK》最好看的,就是創作團隊有着差利的那份humanity,雖然難臻差利之活潑、純粹與精煉,但在寶萊塢歌舞喜劇的框架內,在娛樂大眾與啟發思考兩方面做到極佳平衡,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天降財神》其中有一幕講到女主角想和大衛寶兒到教堂結婚,順帶提到信仰問題。她認為信神總比不信好,至少有東西可相信,感覺會安心一點,萬千星斗之間應該有神在吧。這種想法無疑虛無膚淺,只像是遇溺者隨手抓到某物,便死抓着以為是救星而已。如果她遇上PK,應該會被他以幽默的手法出言警醒吧?

本文開首提到外星人形象代表了我們兩種心理,也許PK代表的是我們希冀警世英雄的一面,大衛寶兒的就是我們心底深處的寂寞吧。話說回來,香港電影很久沒有外星人題材作品了,對上一套,大概已數到馬偉豪導演的《戇星先生》(1997),但影片瞎鬧無聊,相當難看,唯一可提的是葛民輝飾演的外星人也叫PK,但此PK何所指,在此也不必明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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