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5日 星期日

鄭培凱 - 朝聞道的英譯

世紀.文字江湖   2017115

【明報文章】《論語.里仁》中有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意思似乎很明顯,就是,早上聽到了「道」,晚上死了也不冤。至於「道」是什麼,可以有各種理解,一般而言,就是平常說的真理、知識的奧秘、生命的意義等等。總之,指的是人類認知極限的貫通,給人一種大徹大悟的感受,覺得人世的遭遇與困惑、一切心理挫折與煩惱,都得到圓滿的解釋,不管再有什麼波折,再有什麼折騰,甚至面臨死亡,也都可以心安理得,欣然接受,毫無遺憾。弘一大師臨終之際,留給弟子兩段偈語,一段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講的是世間處境與人際關係,是對弟子說的。另一段偈語,則是對自己說的:「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講的是自己的人生體悟,也就是「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境界。

孔子的這段話,言簡意賅,如何譯成英文呢?譯的好,可以呈現出孔子雍和通達的心境;譯的不好,就成了「蔡英文」,貽笑大方。讓我們選出幾種著名的英譯,看看這些向西方傳遞中國經典信息的大家,是否能夠恰如其分地展示夫子的境界。

十九世紀的英譯經典大師理雅各(James Legge)是這麼譯的:The Master saidIf a man in the morning hear the right Wayhe may die in the evening without regret。把「道」譯成「正道、正確的道路」,指涉比較實在,有強烈的人世道德性含義,缺少形而上冥想的空間,或許可以說是儒家思想的主要傾向,但多多少少還是束約了「道」的意涵,因為「道」作為哲思概念,本來是可以上天下地,無遠弗屆,有其形而上的哲學意義。他把「可矣」譯成without regret,表達的是「死而無憾」之意,基本掌握了原意。

二十世紀的翻譯大師亞瑟韋利(Arthur Waley)則譯得簡短明澈,鏗鏘有力:The Master saidin the morninghear the Wayin the eveningdie content。還在譯文後面,加了一段按語:The well-known saying Vedi Napoli e poi mori follows the same patternThe meaning isyou will have missed nothing。(古諺有云,朝至拿坡里,夕死可矣。詞型類此。其意為,無所遺憾)把「道」譯為大寫的Way,是韋利的一貫譯法,他譯《道德經》,就譯成「The Way and Its Power」,十分聰明而且巧妙,在不做過分闡釋之中,隱含了「道」的博大精深含義。最有趣的是他的按語,引了意大利的古諺,「朝至拿坡里,夕死可矣」反映出韋利翻譯經典自得其樂的態度,把西方人從休閒度假中體會出的人生道理,拿來比附孔子悟道的體會,帶有英國紳士特有的幽默與風趣。

一九七九年企鵝版《論語》英譯,出版對象是廣大的一般讀者,或許比韋利心目中擬想的讀者更為普及。譯本由劉殿爵博士翻成英文,雖然譯得平實易懂,卻有點板滯拖沓,似乎配合了劉博士的學院氣:The Master saidHe has not lived in vain who dies in the eveninghaving been told about the Way in the morning。他使用英文的倒裝句,倒置了理雅各的譯文,看起來更符合英文語法。不說「死無遺憾」,而說「沒白活」,讀起來好像白話通俗一些。但同時,也少了理雅各與韋利所表達的古樸文風。

酷愛儒家經典的英詩怪傑龐德(Ezra Pound)則是這麼譯的:He saidhear of the process at sun-riseyou can die in the evening。把「道」譯作process,表示真理的認知有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不過,讀來還是讓人覺得「怪怪哋」,好像孔子是個行為藝術的實踐者,早上聞知(真理?藝術?)表現的過程,晚上就可以死了。特別有趣的是龐德在譯文之後,加了一條附註,列出中文原文的字序,並且加上自己的批語,Word order ismorning hear processevening die canmayyou mayit is possible that you may。他作為詩人,把自己擬想成孔子,開始自問自答,好像心理分析醫生誘發病人喃喃自語,勉強譯成中文:「字序是:朝聞道,夕死可矣?可乎?可也。是可矣。」看來詩人總是詩人,讀經而有體會,就按捺不住自己的遐思,栩栩然莊周夢蝶,把經典闡釋與經典翻譯混成一團了。

近來企鵝叢書又出版了新譯的《論語》(二○一四年版),由金安平翻譯原文,並附上一些傳統經解。這段話是這樣翻譯的:The Master saidIf I should hear the Way in the morningI would feel all right to die in the evening,基本和理雅各、劉殿爵的譯本類似,但是口氣稍有不同,表明是假定語式句法,也許反映了現代學者要求精確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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